頑童鬧學堂一回，把整件事推向高潮的一個轉折點，是寶玉小廝茗煙的加入。

茗煙不過是一個奴才小子，仗著寶玉的勢，一把揪住了金榮，口出狂言：“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

茗煙這一番狐假虎威，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唬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這個場面很有意思，一個奴才在學堂里大吼了一聲，把賈府及親友子弟的這些小主子，都鎮住了。

茗煙自然沒這么大的能耐，眾人被他鎮住，是因為他的背后站著寶玉，而寶玉的背后站著王夫人，站著賈母！誰敢惹啊？

對茗煙來說，他可是寶玉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小廝，而寶玉平時也最聽他的，自己的主子有強大的后臺，他怕什么啊？就是為主子惹了事，自然有人出來替他們善后。

這時候的茗煙，至多也不過十二三歲，正是惹是生非膽大包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年紀，因此很容易被人當槍使，因為別人幾句奉承話一說，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原文說“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由此可知，他仗著有寶玉寵愛，仗著自己主子是榮國府最得寵的子孫，仗著自己為寶玉鞍前馬后的忠心，茗煙平時沒少欺負人。

別說是奴才，就是一般的主子，可能他都不放在眼里，所以才敢在學堂對著一群主子大吼。畢竟，整個學堂里，誰能有他的主子身份尊貴呢？

他的這個位置，一般人自然是惹不起的，就好比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太監，皇后身邊最得力的宮女，賈母身邊最得力的鴛鴦，黛玉身邊最得力的紫鵑。整個賈府，能做到主子跟前第一紅人的位置，都不是泛泛之輩。

這樣的人一般都有著相同的特質，就是為人機敏，一點就透，非常了解自己的主子，對主子的喜好和脾氣摸得一清二楚，時不時他們的建議還常被主子采納，是主子最離不開的第一得用之人。

當茗煙在賈府學堂大吼一聲“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時，我忽然想到了賈府的另一個奴才——焦大。

焦大一出場就被塞了滿嘴的馬糞，他也有一句名言“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翹翹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

兩人一個在榮國府，一個在寧國府，一少一老，說的話竟然如出一轍。不僅如此，焦大也跟茗煙一樣，別說奴才，也是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原文說：

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

焦大哪里來的底氣？自然也是仗著寧府太爺的勢。他曾是寧府太爺跟前的紅人，因為他年輕時，立過巨大的功勞，把主子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并且最終救活了下來，寧可自己喝馬尿，把水留給主子喝。寧可自己餓著肚子，把偷來的東西給主子吃。

要說忠心，焦大對主子的忠，比之茗煙，有過之無不及。在那樣極端惡劣的條件下，在那個最考驗人性的時刻，焦大都能秉持著一顆寧可自己死也要讓主子活的忠心，實在難得。

因此，主子在的時候，對他另眼相待。而從焦大的話里，我們也能大致推斷出來，當日的焦大，就像今日的茗煙一樣神氣！在賈府那是人人都不敢惹的角色，因為他對主子有救命之恩，主子對他高看一眼。

但主子死后，焦大在賈府的待遇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沒人把他放在眼里了，甚至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因為唯有如此，他們才能向新的頭目表達自己的忠心，也才有出頭之日。

正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日的焦大，仗著功勞，仗著主子的另眼相待，所以在賈府神氣的不得了，甚至成了主子的代言人，一個奴才竟然敢自稱焦大太爺！

今日的茗煙一樣如此，他再紅再得寵也只是個奴才，卻敢在一群主子跟前大聲呵斥，敢在賈府學堂自稱大爺！今日今時的茗煙，不就是昔日的焦大嗎？而焦大的凄涼晚年，也許就是茗煙的明天。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當有一天，賈府敗落，寶玉出走，茗煙還神氣的起來嗎？如果賈政王夫人知道他在賈府學堂帶頭鬧事，知道他曾經為了哄寶玉從外頭弄來許多禁書引寶玉看，他們還會留茗煙嗎？

對寶玉來說，茗煙當然是得力的。就像對寧府太爺來說，焦大當然是忠心的，是可用的。但他們不在了之后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你再有本事，靠的也是主子的勢，若主子失勢或去世，那你的好日子自然也就到頭了。

所以說啊，人對時局和環境要始終保持清醒的認知，比起狐假虎威抖威風，耀武揚威逞口舌，多掙點銀子多扒拉點東西多給自己爭取點好處以防將來有變比什么不好啊。

說到這一點，最清醒的莫過于黛玉的丫鬟紫鵑了，她對黛玉婚事的認知就十分清醒，曾對黛玉推心置腹地說過這么一番話：

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稱心如意呢。……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

如果茗煙以后和焦大年輕時有紫鵑這樣的見識，他們也不至于有凄涼的結局。

當然，因為寶玉還沒有繼承家業，而茗煙也年少，所以還談不上做定大事。但對焦大來說，在主子活著的時候，他其實有很多機會為自己的將來謀劃啊，比如讓主子放自己出去養老，比如讓主子給塊地給間屋，或者提早向下一代主子交投名狀……

但焦大似乎什么都沒做，只是一味地躺在功勞簿上混吃混喝，以為以自己這樣的功勞，賈府永遠都不會虧待他，實際上幾代主子也的確沒怎么虧待他，但他漏算了“底層互害”四個字啊，因為有新的奴才不斷地進來，他們要上去，你就得讓道，你不讓？對不起，那我可踩了！

就這樣，焦大被后來的奴才一個一個地從高高的位置上，踹到了賈府的最底層，年紀一大把了，夜里送人的活兒竟然還派給他，這哪里是給他派活兒，分明就是想上位的人拿他開涮立威呢！

茗煙會有那一天嗎？寶玉的結局是懸崖撒手出家為僧，賈府最終徹底敗落了，茗煙的結局也許連焦大都不如，也說不定。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