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斫琴傳承人裴琴子。

裴琴子

6 歲學(xué)撫琴， 26 歲學(xué)斫琴，古琴自出生起便與裴琴子如影隨形。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在木屑紛飛中， 她探索著如何讓古木重新煥發(fā)生機， 在指尖飛舞中，她化身山川河流的傳話者。 就像被錄入美國“旅行者號”太空飛船的那首古琴曲《流水》一般， 等待著某個時空里能與知音共鳴的一刻，裴琴子也在等候著屬于她的“子期”。

從有記憶開始，古琴就開始陪伴裴琴子。她的父親裴金寶是一名著名的斫琴師，青磚黛瓦的江南水鄉(xiāng)中，小小的她總愛圍著父親轉(zhuǎn)，看他在木頭堆里穿梭，木屑飛揚就像大地的煙火，勾起了小琴子的好奇心。她用生漆拌上木屑過家家，紅色的木屑是辣椒粉，刨出來的杉木屑是刀削面，玩得不亦樂乎。“媽媽懷我的時候?qū)Υ笃徇^敏得很厲害，可能是這個緣故，所以我出生后自然就不過敏。”大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致敏性極高，卻在她身上成了一種無形的饋贈。或許命運早已在不經(jīng)意間為她鋪就了一條“斫琴”的道路。

裴金寶、裴琴子父女

在古琴賞聽會上為大家傳遞萬千琴韻?

3歲時，裴琴子就開始對撫琴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父親為了應(yīng)付“纏人精”，只好把古琴豎起來在墻上畫了一道線，答應(yīng)等琴子長到琴高了就教她彈琴。一次父親看見小琴子在用腳丫子撥弄收藏的宋代古琴，心中十分緊張，但為了不嚇到她從而產(chǎn)生對古琴的恐懼，一直只是暗中觀察，“父親非常用心地守護著我心中對古琴的種子”。到了6歲，父親終于肯教她撫琴，從把兒歌編入指法開始，一學(xué)就是30年。耳濡目染中，裴琴子也開始了解斫琴，并在2013年的時候與她先生一起踏上了系統(tǒng)化學(xué)習(xí)斫琴的道路。從此，充滿木屑的工坊就成了她的道場。

古琴有著3000多年的歷史，承載了無數(shù)古人的情懷。最早的斫琴師傳說是神農(nóng)氏，《新論?琴道》中記載，神農(nóng)取桐木制琴，以繩為弦，天下為之一清。漢代的蔡邕以“焦尾”古琴名世，流傳下與女兒蔡文姬的故事，至今被人們津津樂道；唐代斫琴師雷威創(chuàng)新使用杉木制琴；兩宋的皇帝們更是鐘愛古琴，尤其是《聽琴圖》中的宋徽宗，不僅熱愛彈琴、斫琴，還設(shè)立了“萬琴堂”，專門收藏天下名琴。每一張古琴的背后，都是一段穿越千年的故事。

最具代表性的“仲尼式古琴”，取自孔子之字，琴體簡約大氣，僅在腰部和頭部有兩道凹線，通體沒有其他修飾，象征著儒家“中庸”思想和和諧平衡。而神農(nóng)氏古琴古樸優(yōu)雅，其嚴謹?shù)谋壤P(guān)系契合了遠古樸素的精神。琴式的差異，反映的正是不同的東方精神—流淌在華夏血脈中追求“美”的執(zhí)念。

斫琴最難的，便是如何讓一塊木頭發(fā)揮出最大的價值，“要選一塊會唱歌的木頭”。惜材，是一個斫琴師的重要品質(zhì)。裴琴子用來斫琴的木材均是兩三百年的房梁木，來之不易，所以每塊材料都不輕易浪費。

在斫琴的過程中，賦形開坯、挖槽腹、面底板黏合、貼麻布、上灰、打磨、調(diào)音、上漆、推光、上弦、刻琴名，每個工序都不可或缺。古琴的面板常用杉木或者桐木，底板常用梓木，面與底之間留一“腹腔”。挖制腹腔的手藝決定著琴的音色，要通過木頭的不同松緊的聲音不斷調(diào)整，最后讓面板和底板合二為一。“肚子”是琴的共鳴腔，其大小和形狀都決定了琴音的厚度與靈動，每一刀的深淺，都是對“聽木”的考驗。

古琴的音質(zhì)追求“輕、松、脆、滑”，有年份的木頭汁液揮發(fā)盡，木性更穩(wěn)定，聲音也更加松透。裴琴子喜歡上漆的部分，用大漆混合鹿角霜多次打磨，形成亞光的效果，“我不喜歡太過于明亮的反光，古琴的氣質(zhì)應(yīng)該是內(nèi)斂的”。

古琴的背后有兩個發(fā)音孔，一個稱“龍池”，一個稱“鳳沼”。裴琴子最近和父親一同斫琴時發(fā)現(xiàn)琴身有一處小小的“結(jié)疤”，在疤掉了之后出現(xiàn)了一個洞，而洞恰好就在鳳沼的位置。這一發(fā)現(xiàn)令裴琴子聯(lián)想到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境界，仿佛這孔洞與鳳沼的相遇，正是《齊物論》中大風(fēng)呼嘯時，山野間的孔洞與天地一起共鳴的回響。又仿佛是“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的悠然和畫境，于是這張琴有了名字—“泠風(fēng)小和”。

歲月如流，琴聲不歇。裴琴子的每一張琴，都是光陰里的一縷回聲，等待著“子期”們的不期而遇。

琴有四美：一曰良質(zhì)，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良質(zhì)者，選材之優(yōu)；善斫者，工藝之精；妙指者，撫琴之妙；正心者，心志之純。只有四美兼?zhèn)洌拍芨懈裼内ぃ蔀橐涣鞯捻角賻煟屒俾暣┰綍r間的帷幕，直抵人心。

“古琴對我來說，就像一個老朋友。”生活中她不需要刻意營造儀式感，心有所感，便撫起琴來，輕輕撥弄幾聲，練上幾小時，旋律如潺潺流水，叩擊心靈，“不用思考古琴如何融入生活，它本來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在裴琴子的家中，藏了一張稀世珍品—明代蕉葉式古琴。這張琴的斫琴師是明代的斫琴名家祝公望。相傳當年祝公望見風(fēng)中搖曳的芭蕉葉，卷舒之間似有韻律之美，便將這一舒一卷、一往一來用在了斫琴上。蕉葉琴的卷邊，無論是從哪個角度去觀看，都十分舒展和自然，如一葉在風(fēng)中搖曳，十分有意趣。

裴琴子和父親反復(fù)研究著這張蕉葉琴的形制、線條、音色，最終決定要斫出99張蕉葉琴。“從歷史的長河來看，我們不是最早的那一批人，也肯定不會是最晚的，所以一點都不寂寞。”在她看來歷史的傳承并不孤單，因為手中的木頭承載著過去的聲音，而這聲音又將交付給未來。第一張蕉葉琴一經(jīng)完成，便被蘇州博物館永久收藏。

古琴之音，因地域和風(fēng)土的差異，形成了多個流派。吳門琴派、蜀派、諸城派、廣陵派等，各有各的個性。吳門琴派古琴清婉如長江，廣流綿延，有國士之風(fēng)；蜀派古琴則如大江激浪，跌宕迸發(fā)，宛如“辣妹子”的性格，豪放利落，直來直去。

裴琴子身處吳門琴派，但有一半重慶血統(tǒng)的她也師從蜀派大家曾成偉先生。蜀派的激浪與吳派的清流，正好構(gòu)成了她的雙面性格：一面是溫婉內(nèi)斂的江南女子，一面是干脆果敢的重慶辣妹子。“每個流派的特質(zhì)，就像一種語言。”無論斫琴還是撫琴，其實都是一種語言的表達。斫琴時，手中的刀斧與木頭在對話，傾聽木頭的呼吸和脈動；撫琴時，手指與琴弦共振，撥動的既是聲音，也是內(nèi)心的回響。

除卻古琴之外，裴琴子也會在社交媒體上

分享自己熱愛生活、美食的一面 ?

古琴流傳千年，然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卻鮮有人知，從前的斫琴師常常需要一遍遍講述古箏和古琴的區(qū)別。但自從2003年開始，古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人類口頭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后，古琴忽然在大眾視野中大放異彩，學(xué)習(xí)古琴的人也與日俱增。過去的影視劇里，古琴常常被放反，令人啼笑皆非。而如今，古琴的“形”與“聲”正逐漸回歸其本來的位置。新潮流中也不乏特立獨行者—有人像彈琵琶一樣豎著彈琴，有人演奏完畢后將古琴與桌子一并推倒在地。對于這些標新立異的嘗試，裴琴子坦言：“要做古琴的創(chuàng)新，首先還是得回歸于古琴的傳統(tǒng)。”她不反對新的表現(xiàn)形式，而是希望創(chuàng)新能夠根植于傳統(tǒng)。

在時代的浪潮中，裴琴子不僅是斫琴師、撫琴師，也是教育者。在她的視頻號中，她用軟糯的吳語與流行音樂結(jié)合古琴彈奏，歌聲與琴聲交織，古典的音韻與現(xiàn)代的旋律相遇，意外地和諧美妙。

如今的裴琴子，早已不是木屑中的小女孩，她與父親并肩工作，斫琴、撫琴、育琴，延續(xù)著這一門古老的手藝。她相信，自己與古琴的故事終有一日會在未來與某個人交匯，而那個人，或許就是如今她正在培養(yǎng)的下一代的琴人。木頭有年輪，琴聲有回響，而裴琴子，正站在這“年輪”與“回響”的交匯處，與古琴一起，等待著一場屬于未來的相遇。

文章來自《時尚COSMO》2025年4月刊

編輯：王鐳靜

撰文：荷午

攝影： Hades

設(shè)計：遲遲

排版：Julia

設(shè)計：姜黑勒久

圖源：時尚COSMO、新浪微博、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