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堂村的青磚墻在晨霧中洇出水痕,艾草香氣凝成細小的露珠,順著何首烏藤的脈絡滾落。藥柜第三格抽屜卡澀的滑動聲里,碾藥的石臼已候在陰影里,等待與老人布滿褐斑的手掌重逢。
木門吱呀推開時,銅杵正與石臼相撞出清響。八十九歲的孫廣耀佝僂在藥碾前,白熾燈管在他背上投下斑駁的弓形。相機自動對焦的紅光掃過墻面,驚飛了伏在《赤腳醫生手冊》上打盹的貍花貓。“后生坐。”老人左腳一勾,三個包漿發亮的馬扎便滑到我們跟前。攝像機剛支穩三腳架,一柄烏木戥子忽然塞進我手里。“手穩的娃子,幫我稱三錢茜草炭。”老人缺了門牙的嘴漏著風,拇指在銅桿上摩挲出包漿,“72年接王家媳婦頭胎,剪子抖得豁了刃,最后硬是拿牙咬斷臍帶。”泛黃手冊里滑出幾根枯卷的益母草,我的筆剛寫下“婦科秘方”,墨跡已在糙紙上綻成皂莢裂紋。
暮色為竹匾織出菱形暗紋時,柴胡根在青石板上拓出年輪狀的褐斑。老人蹲在泛著桐油味的藥箱前,掏出的鋁制糖果盒上,“豐收牌”字樣已被磨成模糊的光斑。藍布賬本掀起的塵埃在斜照里起舞,紙頁間夾著的煙殼紙突然滑落——背面用紅鋼筆描著“1983.3.8池子”,墨跡暈染處還粘著半片干透的益母草。“臘月廿八那掛后腿肉,肥膘足有兩指厚。”龜裂的指甲劃過賒賬人歪扭的簽名。月光漫過夯土墻的裂縫時,啟封陶罐的悶響撞醒了檐角銹蝕的鐵馬風鈴。蛇床子在53度散裝酒里舒展蜷曲的果瓣,猶如冬眠初醒的蛇群。煤油燈暈開的光圈中,老人舉著搪瓷勺的手微微發顫——枸杞在琥珀色酒液里載沉載浮,當歸須分明是當年接生簿上那些被紅筆描重的生辰。“都是鄉親們往診療車縫里塞的。”他忽然指向墻角堆著的麻袋,曬干的益母草還纏著幾縷田間稻草。記憶倒帶回1978年立春:張家媳婦往他藥箱里硬塞了半布袋枸杞;王家漢子扛來整株當歸,根須上的泥土還帶著北大荒的黑油光。這些零散的饋贈最終凝成墻上的獎狀——“齊齊哈爾市先進個人”的鋼筆字已褪成鴨蛋青,唯獨市衛生局的朱砂公章還紅得驚心(注:孫老先生年輕在齊齊哈爾市支援邊疆衛生事業,后回到家鄉山東省聊城市孫堂村)。此刻老人舀起的藥酒里,浮沉著半個世紀的晨霜夜露。當酒液注入回收的鹽水瓶時,玻璃壁凝結的水珠蜿蜒如獎狀上暈開的墨跡,那些“自愿支援邊疆衛生事業”的鉛字,正在53度的醇香里重新舒展筋骨。
調研收尾時,老人突然掀開對襟衫內袋。枯竹節似的手指捏著藍布帕,將裹在其中的決明子倒進我背包側兜,簌簌落下的草籽里還混著幾粒未篩凈的蒼耳。“老看電子屏傷肝陰。”他屈指彈了彈我厚重的鏡片。返程時,汽車碾過曬藥場殘留的柴胡碎屑。后視鏡里,老人站在診療車旁的身影漸漸坍縮成墨點,唯有那件洗得發白的衣角仍在暮色里招搖。高速公路的LED廣告牌明滅如浮動的河圖洛書,我攥著尚存體溫的草籽,忽然想起他送別時那個欲言又止的抬手——龜裂的掌心懸在半空,既像要抓住流逝的什么,又似在推送某種無形之物。
回校后,電子顯微鏡將決明子切片放大成六邊形蜂巢時,實驗室的金屬冷光里好像突然漫出艾煙。4萬字訪談稿在U盤里蓄著體溫,或許田野調查的真諦,是讓年輕的心學會在艾煙繚繞間,把脈五千年未曾斷絕的溫熱。
陳書源(徐州醫科大學)
校對 陶善工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