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巧克力卡卡
編輯|李梓新
01
我染了個藍頭。
是很喜歡的油彩色。染發師認真地提醒我,你第一次漂染會褪色很快,不要洗頭,這樣可以保持地久一些。我算了一下在山里的日子,五天不洗頭從客觀上來說是可以實現的,但主觀耐受就很難講,“我每天不洗頭不出門的阿”。
在「一個人」、「尼泊爾」、「徒步」這三個關鍵詞所搭建的問題清單里,不洗頭被放在角落。不洗頭是可以的。那不洗澡呢?似乎也是可以的。沒有電、沒有熱水、住宿簡單,你在西藏和雨崩都經歷過了。生病或者受傷,想這些作什么?那要不要找個向導,去臨時搜搜看好了……問題被抽出來、又放進去,我盤腿坐在沙發上,關著燈,想了一個通宵 —— 好像,都是可以克服的嘛 —— 那就去叭。
第一晚在加德滿都,我洗頭了。漂染過的頭發怎么吹也吹不干。藍色好喜歡,但還是有些掉色,它變得沒有那么明媚,溫溫淡淡的,反而讓人柔軟起來。我給爸爸媽媽報平安,回了工作微信,即使有詳細的交接但還是在八九個群里被圈,不能裝作沒有信號,這個理由不能預支,得留給后面幾天。房間不大,床邊放著我的背包,駝包被拖到了門邊角,也不用打開,都是一些在山里需要更換的衣物和裝備。
雖然那個用作決定的通宵限制了我對于出行的想象力,但徒步的裝備還是會去做些功課 —— 頭燈的模式會先在家里試一試,冰爪也會看看怎么套是對的,會調整好背負系統的肩帶和腰帶,護膝和髕骨帶也備了兩副,筋膜槍用的是最迷你的,保溫毯和睡袋選了超薄款,登山杖習慣右手單握,很固執地只帶一根,還有口哨、反光束、鈴鐺,這些只是滿足自己喜好的小物件也都被外掛起來。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個有向日葵圖案的信封,這是用來給向導付小費的,一些私藏的卡片和彩筆,或許遇到美好的人可以寫一些什么送給他們……
我把每天的路餐作了分裝,果泥、牛肉、蛋白棒、葡萄糖、電解質粉、青汁、堅果、巧克力、枸杞原液、咖啡液,它們被我排列組合地放在大小相同的密封袋里,彩筆標記上日期,食物就變得生動起來。阿,生日那天還給自己加餐了,放進了六顆超愛的海鹽太妃糖。
02
進山第一件事,是過橋。
向導Krish在招呼我拍照,他的頭發已經被雨水打濕了,左手比劃著讓我站在臺階的中間,右手握著我的手機。手機殼是一個線描的假笑女孩,女孩歪著的腦袋已經被Krish黝黑的手指遮住了一半,我試著朝他示意的方向挪動了兩步,Krish隨即比出「OK」
—— 標志性的打卡照 —— 我站在ABC(Annapurna Base Camp)的起點,準備走過一條橫跨山谷的長約三百米的高空吊橋。
雨天的霧氣遮住了遠處的橋尾,谷底也被氤氳著輕輕蓋上,鐵制橋板的銜接很懶散,空隙被明目張膽地撐開了,雖然你連低頭往下看的勇氣也沒有,但想象力是可以肆意的。
我抓住旁邊的鐵索嘗試向前挪動,雨水掉在橋板上四散開來,不好走。徒步鞋只陪我走過雨崩,它似乎不太防滑,我企圖用腳趾抓地,但微平的腳底本身就很虛弱 —— 要做多少次腳掌的用力舒張才能走完這條橋阿。罷了。我轉頭透過綿密的雨霧看向身后不遠處的Krish,他向前跨兩大步走到我身邊,伸出右手示意我可以使用。
兩只手抓握在一起,身體里的溫度會動態調整分布,已經有點出汗的腳趾散出熱來,手掌心自然就溫溫的,呼吸會像大樹吸到水份一樣輸送到盤根錯節的根系尾端,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頭頂心冒出一絲熱氣 —— 藍色的劉海耷拉在腦門上,視野里終于不是灰蒙蒙的了。
03
即使被Krish用手抓牢,我還是有好幾次差點滑倒。橋很容易晃,甚至在有兩頭驢朋友以高出我們三四倍的速度輕快地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吊橋發出了咯吱哇啦的尖叫聲,像是某種靈界的歡迎儀式,而因為讓路停在橋的一側緊緊抓住鐵索的我,明顯發現身體在向后傾倒。
我沒想到ABC的起點是一條放在夢里絕對會使勁讓自己醒過來的橋。后半段依然不順利,但有時候你只能去勉強自己學會印度人的那套處世邏輯 —— 消極、超脫、接受 —— 根本不需要出現勇氣,給自己打氣的時候腦袋會上揚,我不是的,我會嘆氣說,“走吧”。
走到橋尾的時候,雨停了。
轉角處是賣飲料的女孩,她指著我的頭發微笑,我蹲下來調整了鞋帶,掏出尼幣抬頭向女孩索要可樂。女孩沒有零錢找給我,低頭想了想,從旁邊的塑料罐子里拿出兩個棒棒糖,橘子味的,我接過來把一個遞給Krish,他回給我一個wink,好吧,就當是謝謝。
辦登山證的時候才發現ABC是有人在徒步的,還蠻多。徒步者們在休息點很有默契,他們會讓所有的徒步包正面靠在石頭上一字排開,登山杖就這樣規整地、甚至間隔都幾乎一樣地插空豎在背包中間。這是讓人安心的時刻,仿佛這里被籠上了透明的罩子,滿頭大汗的、驚魂未定的、興奮的、喪氣的,徒步者們可以抽調出不同形狀的靈魂,安靜地附身在背包里,一口一口、輕輕穩穩地呼吸一會兒。
我的靈魂或許混雜了一些疑惑,以至于我背包上的指南針一直在一點鐘到三點鐘的方向小幅度躍動。它是一個兒童指南針,為了迎合我立出“這不是一個專業徒步者”的人設。怎么可能是呢,剛走十分鐘,我已經喘到不能動了。
耳鳴。
腳下的臺階在眼前鋪展開來,它們正在向上升、以貼近我的短臉。我用不太裕余的清醒,抬頭看向穿著橙色夾克的Krish,他在高處回頭望向我。
“我想我可能不行。太虛弱了。不行。”
“哈?”(這個字的中英文如出一轍,自帶表情)
“你要走的可是ABC!”
Krish很無奈,他走下臺階來扶我。他問我是哪里不舒服,是心臟嗎,是腿邁不動了嗎,是背包太重了嗎,是他哪里做得不好惹我生氣了嗎。他說“你知道嗎,走ABC的中國女孩都非常強壯,腳步很快、耐力很好。”他說,“你可以的”。
為什么一定要可以?
我也知道開始爬升的前半小時是很辛苦的,還是在高海拔,還有負重。我明明知道只要不停下來,哪怕走很慢很慢,都會在差不多半小時以后得到「二次呼吸」的機會。但誰說遇到困難的時候就一定要用上那些優秀品質的關鍵詞呢。不服氣。
我抬腿往上爬了一格臺階,很慢。擺手示意不需要Krish攙扶,也不需要他的登山杖,耳鳴還在繼續,但身體不反抗,也就隨它嗡嗡嚶嚶。
太久沒運動了。出發前工作幾乎把自己耗盡,剩下的時間是需要不停打氣以免逃跑。“你可以的”在眼前已經過于宏大了,我只能顧到腳下的臺階、和每一次抬腿時肌肉里不易察覺的運行軌跡 —— 它們在搬運著微小到只能不停接力才會被啟動的能量 —— 徒步是一件會耗盡你力氣的事,但它同時又讓你長力氣。
三個小時。我在自己「不可以」的緩慢節奏里,到達了中轉的茶屋。全身濕透了。
雨后山里的夜晚很涼,濕透的衣服、褲子變得冰冰的。茶屋也是客棧,房間里只有兩張床,Krish說今晚可以獨享,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睡覺。
喝熱水需要付費,但有熱水簡直太好了。我去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和Krish在茶屋里吃晚飯。在吊橋上緊緊握住我的那只右手開始熟練地抓米飯,他的皮膚有點黑,牙齒卻很白,他說“我們需要慶祝一下”,于是自己點了一罐啤酒,我覺得兩千多米的海拔還好,也要了一罐。我們一起聊一些中尼的文化差異,很官方的互動,但即使很累很累,也愿意花一點點力氣去待在這樣的對話里。
這讓我覺得,這一天有真實地存在過。
04
被當作前臺的桌子上有一個可以旋轉的三面插座,零星地吐出幾根充電線,連接著幾個無人認領的手機。我把充電寶和手機都插上去,600尼幣,然后再請茶屋小哥連上wifi,200尼幣。茶屋里燈光昏暗,外面云層很厚,月光被遮住了,安安靜靜的。
回到房間坐在潮濕的床鋪上,才發現從脊背一直到小腿已經沒有太多可以動用的肌肉了。我用手把自己撐起來,從駝包里拿出筋膜槍,圓頭很溫順,嗚嗚滋滋地打在大腿上,全身都會跟著震動起來。
只是沒有辦法洗澡了。我觀察了一下房間,靠外的粗布窗簾薄薄的,能擋。四面墻壁凹凸不平,小氣孔不影響隔音,沒關系。房間寬不過一米,門鎖是最簡單的插銷,足夠了 —— 我拿出大包的嬰兒濕巾,關掉燈,開始慢慢擦拭全身。
偷感太重,整個過程戰戰兢兢。和自己的身體相處確實不太熟練,對不起。結束之后順手摸到手機,打開看到了微信提醒,阿,我把自己生日給忘了。
已經提前兩個多小時進入我生日時間的朋友們,希望你們不會知道,在“生日快樂”被發出的同時我正在黑暗中摸索我的身體。還好,上一次的生日我也是在黑暗里,三千米海拔的尼汝村夜間限電,向導是納西族人,沒有過生日的概念、族人也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要不我給你唱首情歌吧”,你看,這茬我也沒說過。
隔壁房間的Krish睡著了,斷斷續續傳來輕微的鼾聲。果然還是誤判了墻壁氣孔的穿透力。我在速干衣上貼了兩片暖寶寶,鉆進薄絨的睡袋里,把潮濕的棉被蓋到胸前,開始一個一個地回應消息。
05
醒來發現,太陽出來了。
我的腿腳挺靈活,看來乳酸還沒來得及堆積起來。Krish從路邊攤販那里買來一條手繩,我把它綁在背包上,和我的外掛們待在一起。
零錢包、風鏡、指南針、鈴鐺,保溫杯、鴨舌帽、垃圾袋,金剛結是去西藏的時候帶回來的,手繩就正好可以貼著它。外掛們在一起很熱鬧,不同材質擦擦碰碰的,有它們自己的限定頻道。偶爾也會和交匯過來的動物們招呼些什么,不知道,但每次我走累了重新出發的時候,很喜歡輕輕向上躍起,這樣所有的外掛就會以幾乎一致的幅度蹦跶起來,這似乎是一種已經達成默契的發令號角。
明朗的山林里冒出很多徒步者,他們在清晨結隊而行。大部分時候是低著頭的,也會在感受到同類交匯的那一刻雙手合十 —— “Namaste” —— 抬頭吐字,點頭微笑。我會在最后一個字節些微拖長,嘴角也會跟著上揚,畢竟它比“你好”少些棱角,但吐出的音節可以劃出一道輕快的弧線來,將將好。
臺階的路段結束后,需要一些手腳并用。
這不容易。你和這里的石頭不太熟,測距往往需要幾個回合。剛開始會逞強,看到和小腹齊平的石頭就想抬腿踩上去,那另一條腿會直直踮起腳尖試圖等待發力,身體變形了可你覺得不能輕易放棄,雙手抓住上面的泥土,胸腔悶吼一聲,腿蹬上去了 —— 出道即巔峰,這一步當然是完美的,但你抬頭看看啊,沒有盡頭啊 —— 汗水從全身上下各個角落“咻”地全刺了出來,你大喘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在雨崩走冰湖線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卡住的。看著明明一起開始往上蹬的徒步者們已經離開我好幾個身位了,有點沮喪。我的向導沒有伸手拉我,他站在我抬眼可以看見的那塊石頭上蹲下來和我說,卡卡,呼吸。
他說不要看向別人,他們有自己的節奏,而你需要找到你的。“你也不要看向我,你自己爬,累了就停下來呼吸,呼吸夠了就再往上爬。”他說我們一定可以到達冰湖的。不著急。即使到不了也沒關系,“我會陪著你”。
我覺得會不會是那段經歷太過神圣以至于我的記憶被篡改了。但這是他的原話,我只是在轉述的時候調整了語序以讓你們更清楚地了解,我的這位喜歡露出優雅的肌肉線條的藏族向導他有多大的魅力 —— 他甚至改變了我在面對困難時的態度
—— 卡卡,呼吸。
Krish伸手來拉我,我示意需要緩一緩。右下方有一塊小石頭,它離我很近,不需要高抬腿,只要輕輕跨一小步。雖然我也不知道這么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什么時候才可以走完這沒有止境的「手腳并用」,但那塊小石頭看上去很可靠,不太會松動,或許可以試一試。
每個徒步者都有一條專屬于自己的石頭路。如果你愿意和石頭們交朋友,它們也會乖巧地根據你當下的狀況對號入座,這樣的話,徒步者們步程的深淺、長短,就會構成一幅一幅限定版的私人地圖。你也可以給自己腳下的石頭編號,那地圖就會顯得有序很多。
怎么樣都可以,當你和這里的石頭熟絡以后,眼睛和腿腳會有非常默契的協作 —— 即使偶爾開小差抬頭望一下天空,也能清晰地知道下一步該踩哪里了。
06
我聽到了爽朗的笑聲。
怎么會有人可以在手腳并用的同時還能大笑阿?四個尼國女孩,她們原本是要來蹭Krish的,畢竟有個熟悉地形的向導總是好的。Krish終于可以開啟方言模式侃侃而談了,他不必再用英文對我講述自己的情史 —— 他有一個老婆,一個女朋友 —— 老婆在加德滿都,女朋友在巴德崗,一路上還會和一個韓國女孩視頻通話,告訴她“客人的馱包背得我肩膀好痛喔。”我說要不我自己背?他會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我可是‘ABC King’誒”。
尼國女孩們一邊跟著Krish、一邊吐槽他。這才對嘛。
十月中下旬的ABC像是鉆了一個大空子。九月雨季剛過去,氣候開始干燥。月初因為國慶假期而涌進山里的中國人,現在幾乎碰不到了。月底是尼泊爾非常盛大的點燈節,旅行者們也會順帶在尼國停留,來到山里走一遭。Krish說這是短暫、難得的淡季,ABC并不困難,本地人會在這個時候結伴出行,“我們尼泊爾人就應該行走在山里”。
尼國女孩是要好的朋友,她們在加德滿都各自有工作。每年十月選一條線路進山徒步,這已經是第三年了。Krish告訴她們,今天是我的生日。女孩們很開心,她們把水果分給我吃,在爬完「手腳并用」到達下一個茶屋的時候,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里面所有的人。一個尼國大叔申請給我跳一段舞,請記住這段舞,它會印刻進我骨骼里。
一開始大叔只是獨自唱跳,后來覺得不夠盡興,就邀請茶屋里的尼國人起立,這可能是首抖音神曲,在場的尼國人都會唱、都會跳,六七個人分布在不同的點位,在大叔的起調下開始了 ——
出奇的一致,但又好像各自在鉚勁 —— 動作是不能自由發揮的,只能在表情上。我的臉迅速紅溫,猶豫要不要站起來,從左到右看向他們的時候,發現每個人的眉毛、眼珠、魚尾紋、鼻孔、嘴角、蘋果肌、扁桃體,它們都在有節奏地朝向不同的方向、用力地舞動。實在不好簡單地掠過了,我只能站起來,用硬邦邦的點頭和拍手來表達謝謝。
舞畢歡呼,大叔開始指揮異國的徒步者們一起祝我生日快樂。他們舉起手里的杯子看向我,像是等待婚禮上的新人發言,我回應他們 —— “耶~”。腦袋嗡嗡的,就這樣叭。
和尼國女孩的熟絡是從她們教我跳舞開始的。我沒有拒絕,而且學得很快,以至于在之后爬升的每一次休息間隔她們都會和我說:“卡卡,我們一起跳舞吧。”一遍一遍、一遍一遍,樂此不疲。然后她們就像有了一個值得驕傲的、拿得出手的孩子,但凡碰到尼國人,都會對他們說:“她來自中國,她會跳那支舞。”
有一次我們進到一個茶屋,她們讓我跳舞。跳完一遍后老板娘對我說,“Wait(等一下)”,她把手機豎起來,點點滑滑,用后置攝像頭對準我:“Again(再跳一遍)”。
07
可能舞跳太多遍,腳程沒跟上,天黑了。
我沒有徒步過夜路。夜路不是可選項,它往往會出現在這樣的語境里:“快點走,天要黑了”,“山里天黑很危險,要趕在太陽落山前到達”。而現在,天光已經幾乎沒有了,我們依然還有大約兩個半小時的路程沒走完。還是爬升。
手機沒有電、手表看不清,即使入夜,天空還是比樹木明亮一些,腳步穿過黑壓壓的石頭路,也完全不知道哪里會出現顛簸和坑洞、哪里會有水流。接著是臺階,級差很高,需要動用雙手,摸索黑暗的時間明顯被拉長了,沒有跳舞、沒有大笑,交流僅限于“小心”、“慢點”,我們需要把注意力推送到尖尖上 —— 指尖、腳尖、眼尖、鼻尖 —— 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想起來,我是有頭燈的。笨死了。
城市就不會沒有燈。燈是用不完的,燈讓你知道,你的節律是可以被調整的。
我家里有一個愿意陪我加班的落地燈,它總是弓腰站著,一站就是一整夜。公司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太晃眼了,好像在霸道地宣告今晚你可以不用睡覺。出差住酒店也從來不關燈,有時候太累了,敷著面膜睡過去,郵件剛起第一行,電腦在肚子上嗡嗡散熱,燈就這樣明晃晃地打在臉上。跟節目的時候燈光老師會調很久的燈,功率太大,偶爾突然斷電,小牛馬們開心壞了,靠在道具箱上瞇一會兒,管他現場亂糟糟,制片在跺腳,導演在罵人。可是沒有燈了,能怎么樣。
頭燈被箍在Krish的頭上,光線可以跑到很遠的地方。我從包里拿出六顆海鹽太妃糖,一人一顆,正好。生日就是這樣的,你被無端端拋進世界里,卻還要為此歡呼慶祝 —— 地球那頭明明有光卻要吹滅蠟燭,今天我就點燈許愿叭,一身反骨。
到達中轉茶屋的時候,連餐房都睡滿了人。這里是去往ABC大本營的前哨站,床鋪緊缺。我們六個人被潦草地發配到不同的房間里,我的步伐很重,腳被拖著推到一張床的上鋪,四格梯子爬起來都是吃力的,一腳踩上去,床就晃了起來,有人在下鋪翻了一個身。
08
出發前往大本營的這天早上,我喝完了保溫杯里的啤酒。
海拔已經超過三千米,微涼,我加穿一層抓絨衣,換了一個絨線帽,想要去茶屋前臺要一杯熱水,再沖一包葡萄糖。打開杯子一看,里面淡黃色的、沒有氣泡的液體快要溢出杯壁了 —— 別亂想,它真的是啤酒。
是Krish給我點的,我們說好每天喝酒慶祝。昨晚到達太晚,六個人哆哆嗦嗦坐在茶屋外的木椅上一邊等待床鋪、一邊補給食物。酒來的時候我喝了一口。但只這一小口,胃里的不適就翻涌上來,干嘔以后,終于把一天吃下的所有食物全都吐了出來。
胃部的灼燒蔓延至全身,我好像變成了一個木頭人。Krish給我要來一杯熱水,女孩們用一頓尼語分析、下了結論 —— 這是高反,我需要藥物。
她們試圖來握住我的手,一個女孩說她有藥,問我要不要,我想要微笑,但嘴角太沉,只能眨兩下眼睛讓她們看到我在應允。藥來了,是兩顆深灰色的、橢圓形的、鼓鼓的小藥丸,我緩慢地用很燙很燙的熱水,把它們吃了下去。
后來我的朋友問我:你怎么可以在一個沒有信號、我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到你的地方,吃下陌生人給你的藥丸呢?——“那不然呢”。
藥效沒有那么快,但室外冷到發抖。茶屋小哥走過來表示可以去找床鋪了。正要起身,Xaya,那個在爬升的過程中一直在隊尾陪我的女孩,她拉住我說:“卡卡,你不能走。”
我懷疑聽錯了,她常和我說的明明是“卡卡,我們走”啊。
Xaya微胖,腿部結實,常落在后面喘氣休息。三四次隊尾交替后,我們結成了某種聯盟 —— 我總覺得女孩之間會有一些天然的惺惺相惜,Xaya會在我喘不過氣的時候遞給我姜片讓我含在嘴里,也會拿出樟腦丸湊到我鼻尖,“用力吸”,她說這能幫我抵御高反、恢復體力 —— 而每次我們呼吸平緩一些,她就會說:“卡卡,我們走”,我會和她一起,把腿抬起來、邁出去。
Xaya指著那罐啤酒,“不能浪費錢”,這是第二句,“這是你的,浪費錢,不好。”第三句 —— 她只蹦單詞,不顧句型。不會錯的。
女孩們表示認同,她們開始交流著怎樣可以保存這罐啤酒,Krish去餐房里搜羅可以裝載它的容器,我只能指指我徒步背包的側袋,示意她們可以裝進我的保溫杯里。
我是愛喝酒的。我的工位上常有酒。罐裝啤酒們放在右側柜子里,小瓶的梅酒、迷你的白葡放在桌子左側綠植旁邊,威士忌會用公仔擋起來,放在靠隔板的位置。我的同事都知道我愛酒,他們會在酒瓶上貼好便利貼,“趙卡卡的酒,誰也不要動”放到冰箱里給我備用。熬夜加班會從便利店買啤酒,兩大塑料袋地拎到工位上,足夠一個通宵了。即使再忙也不會輕易推掉酒局,電腦可以帶到酒吧,但生活不能沒有酒精。
而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是不可以被浪費的。
我看著保溫杯里的啤酒,覺得新奇。喝一口試試看,還好。高海拔會讓人缺氧,行動會先于思考,也罷,我把杯子晃了晃,一口氣喝掉了它 —— 啊,是空腹誒 —— 啤酒自由地竄進每一條經脈里,雀躍了。
09
不能走直線,真是出乎意料。
我右手執杖,總要往一側傾斜,只能有意識地請右腳用力往左前方交叉,重重踩下去,以幫助重心短暫歸位。根本不是微醺,是醉酒。
胃部沒有不適,藥丸是有用的。我還是再喝了一杯葡萄糖,雖然它有酒味。離雪山越來越近,我很開心,我對尼國女孩們說:“看啊,是雪山誒!”她們總是一臉寵溺地望向我,以為我從來沒看到過山,“卡卡,你明年十月再來尼泊爾看山,我們陪你。”
上海有一座雙子山,它用鋼筋混凝土作骨架,搭了很多年,終于在鋪上土壤和植被后正式開放了。外來的司機從高架經過都會問,這是在建什么。“在造一座山”,真稀奇。每次想要去往高處的時候,我會搭乘公司大樓的那架觀光電梯,它有23層,窗玻璃正對著上海繁華的市中心,淮海路和復興路的樓房高低錯落著,就是太快了,“咻”就到了。日落的時候也會和同事們擠在15樓狹窄的陽臺上,他們總是很疲憊,但會在天空變成淡粉色的時候指著遠處說:“看啊,是夕陽誒!”
去往大本營的雪山和市中心高樓外的落日一樣,是怎么看也看不夠的吧。
ABC在尼泊爾十幾條徒步線路里屬初階,爬升大約3-4天,徒步30多公里,到達海拔4130米的ABC大本營,就可以往下降了。大本營是我們今天要沖向的最高點。沖頂的徒步者們大多面帶笑容,希望近在咫尺,總可以短暫地忽略些什么。由于地勢相對平坦,人們的步伐也輕快很多。云霧有點重,但偶爾也會散開,陽光就這樣掃過來 ——
“Bistaraii,Bistaraii(慢慢來)”
尼國人從來不說「加油」,他們說「慢慢來」。每次我走累了,Krish會和我說“卡卡,慢慢來”,我們休息好了,明明是要出發,是昂揚的,他還是會說“我們走吧。慢慢來”。去往ABC大本營的徒步者們,他們朝著希望的方向野心勃勃,就差幾步就登頂了,交匯的時候依然會說「慢慢來」。尼國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論你遇到什么、你身處哪里,都可以「慢慢來」。
Krish讓我一個人走,他說“你自己往前走吧,我再會跟上來”。當海拔超過四千米,我已經走了九個小時,天光昏暗,我告訴自己「慢慢來」。
剛開始的時候,天邊還有微微的光,安納普爾納主峰露出一側邊角,然后星星出來了,很多很多星星,我把頭燈撤掉,任由夜色擁過來
—— 只有我一個人,身旁是高過肩膀的無名長草,河床干枯著,你能想象它有流水的樣子,呼吸是綿長的,你明明覺得身體有些辛苦,卻又希望和這些辛苦待一會兒,勇氣被包裹起來,平靜也溫柔,感官被放大了 —— 那么無垠的曠野里,你覺得自己很小,但一步一步踩在地上,你又覺得自己很大。
就這樣走了很久,直到尼國女孩們等著急了,從大本營返回來接我。她們隱約看到我的時候喚我的名字,有回聲誒。交匯并不熱烈,她們讓我看手指的方向,那是安納普爾納主峰,它在夜色里好亮阿。
好像一件大事塵埃落定。
10
大本營里擠滿了人,餐房里黑壓壓的。
沒有任何可以充電的設備了,也不會有網絡,連熱水都是緊缺的,需要排隊等很久。屋檐上有冰凌,臺階上是冰碴子,哈氣有了形狀,雙手縮進袖子里。我們就在雪山腳下了。
尼國女孩們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高反,看上去有些難受。她們看到我除了反應慢一些,其他都還好,覺得一定是早上那罐啤酒的功勞 —— “雪山在用醉酒保佑著你呢”。
我被發配到一個男女混住的八人房間,才九點鐘就已經熄燈,鼾聲以不同的節奏交響著,還好已經學會在黑暗里摸索了,洗臉巾和漱口水早就提前準備好放在徒步包里,睡袋熟練地拉出來,我似乎碰到了一只胳膊,但還是穩妥地、躺到了潮濕的床上。
高海拔很難深睡。心臟悶悶的,四點多鐘,人們陸續起床。
看到了安納普爾納群山的日照金山。人群聚集在木屋一側的小山坡上,看著太陽慢慢升起來,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有人歡呼,沒有想象中高漲,就好像在一件大事塵埃落定之后,你總會經過一個緩沖,覺得自己反而在慢慢縮小,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但依然謝謝被太陽照耀著的雪山們,不是每一個抵達大本營的徒步者都能看到它。里程碑對于每個人來說也是不同的,有人出現在此刻,而我的出現在昨晚。
下山之前,我和尼國女孩們要分開了。她們把我拉到大本營的橫幅面前,舉起手機和她們的家人視頻通話,媽媽、老公、孩子,他們在屏幕那邊好奇地看著我,對我說謝謝。
女孩們拉著我在雪山下面跳舞,吸引來一群西班牙的叔叔阿姨,他們把我們圍成圈,跟著一起比比劃劃,舞步其實不難學,精髓在表情。我乘著混亂的人群退到圓圈外面,看著這四個以后可能再也不會見面的女孩,依然是欣喜的。徒步的過程就像一場微縮人生,從遇見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會分開的,一程一程,合合分分。也謝謝她們。
11
下山遇到了大暴雨。
烏云緩慢地壓過來,一個徒步者在埋頭爬升。他卷曲的頭發被松散地扎在腦后,兩個背包上下疊綁在一起重重的地壓在他身上。雨一開始落在發揪,他沒有被打擾,接著滑過臉、掉到胸前、順勢流過他毛絨絨的小腿,金黃色的腿毛被打濕了,他抬起頭,看到靠在一側咬著牛肉干的我,雙膝跪下 —— 開始脫卸那兩個沉重的背包。
山里的徒步者們似乎有天然的默契,發現下雨也不會有多余的交流,他們安靜地停下腳步,裝套防雨罩、穿戴好雨衣、拾起登山杖,繼續行走。
我很潦草,背包的防雨罩被套得歪七扭八的,路過的徒步者看不下去,伸手幫忙調整好,臨走還在提醒我,記得穿上雨衣。我還很執拗,“沖鋒衣就夠了”—— 當速干衣、抓絨衣、沖鋒衣、速干褲、沖鋒褲,它們全部被淋到透透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可能是危險的 —— 我們正在下坡,雨越下越大,視野小、茶屋遠,風穿過山谷呼呼的,我沒有在大本營攢到熱水,背包里的路餐除了果泥和蛋白棒,其他都需要沖泡。
Krish在探路,橙色的夾克有些招搖。他停下來幫我穿戴好雨衣,問我需要他的右手嗎,我搖頭,他說“我們走吧,慢慢來”。
今天計劃要走完21公里,大約1000米左右的下降,是整個線路里徒步路程最多的一天。明明上午還在里程碑的雀躍中,日照金山,“Lucky Day(幸運日)”,而現在,你不得不重新規整注意力,專注在腳下布滿碎石的陡坡上,不管雨有多大,不能停下來。
兩個小時后,終于到達茶屋。
手腳冰冰涼,藍頭在滴水。茶屋里堆滿了稍作停頓的人們,不會有人認真躲雨。山里床鋪緊缺,每個人都有需要趕往的下一站。室內已經沒有可以站立的角落,我沿著門外的小徑尋過去,找到一個三角形的棚子,從背包里拿出干凈的衣物草草裹進垃圾袋,低頭小跑到正好沒人的廁所 —— 里外都濕了,衣服與皮膚黏連,剝離讓雨水肆意掙脫,是做不到干燥的,只能盡量。
不是沒有怕的時候。工作熬了幾個通宵,心臟胡亂叩擊胸腔,我也會不敢睡覺,怕第二天不再醒來,媽媽生病抗癌,需要手術簽字,我也會渾身發抖,山里氣候多變,被淋兩個小時無法干燥,我也會怕失溫。很少會有一往無前,我們需要害怕的 —— 需要離死亡近一點,嗅到它冰冷的氣息,才有可能意識到自己身體溫熱,也需要被照顧、被保護。
ABC的終點不是大本營,還有很長的下坡路。
12
轉小雨后,沿路撿到一個馬來西亞姐姐。她和團隊走散,手機沒有信號,她說很奇怪阿,一個人走路以后,就很少遇到人,“幸好有你們”。
終于可以開中文,雖然馬來西亞姐姐的中文扁扁的、會轉彎。腳程依然沒有停頓,Krish在后面壓隊,我和姐姐輪流交換領路導航,中文就這樣忽近忽遠地傳送著,模糊的語義也不需要澄清,總有辦法接住的。姐姐說她想帶媽媽去云南爬山,問我七十多歲的老人家是可以登頂的嗎?“好厲害,我也要帶媽媽爬”。你看,勇氣多可愛,且形狀古怪。
在接近黃昏的時候,雨停了。原本處于戰斗模式的緊繃的身體松懈下來,肌肉像是沾水的海綿,孔隙變大,卻格外沉重。我好像出現了幻覺。
我對著路旁的石頭,雙手合十,“Namaste”,Krish和姐姐疑惑地看向我,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這么說、這么做,“看阿,是石像,他在對我們笑吶“,他們走過去看那塊石頭,還是不明白,覺得或許我想講一個笑話,只能配合地也笑著,示意我繼續往前走。
明明就是一個微笑著的石像,在山林里總會有這樣的石像的,安安靜靜地佇在路邊,方方短短的臉,嘴角很細、很長,眼睛不大,慈祥地站在那里,端端正正,像是已經站了上千年。在我目之所及可以調用的時空里,視野里的元素被拼湊出石像完整的模樣 —— 然而,當我走到近處,歪頭與石頭對視才發現,它真的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已。
幻覺。幻覺讓我把錯誤視作發現新事物的鎖匙,但或許這只是一次物質和感受難以預料的主動合謀呢,偶爾出現一下,也是好的。
“看阿,金色的魚尾峰!”
陽光包裹著魚尾峰,金燦燦的,只消一會兒,太陽就會收回擁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轉頭,只有那個角度,枝椏間凹出一個四邊形的空隙來,像是特意為我們準備好的相框,馬來西亞姐姐也看到了。這可不是幻覺。
13
我們終究還是要再走一段夜路。
馬來西亞姐姐和團隊匯合,她趕在夜黑前抵達了中轉的茶屋。因為大雨,茶屋再也塞不下更多的徒步者了,床鋪售罄,我們需要再下降八百多米,大約兩公里,去到下一站。
暴雨和長途跋涉幾乎耗干體力,下降的每一步都很艱難。衣服夾雜著雨水和汗水又潮又粘,夜里的風涼涼的,即使只有一小股,涼意也會被吹進皮膚后迅速擴散。膝蓋的摩擦很明顯,護膝調整好幾次,依舊不能精準固定,臺階很高,登山杖需要拔到最長,我發出嗯哼的呻吟,希望可以幫助身體完成接下來幾個小時的重復曲張。
Krish說,是他忘記預訂床鋪了。他應該提前一周就預訂好的。他說他很愧疚。—— “沒事”。
我需要一些抱怨的。計劃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是最好的項目經理”,我的工作伙伴經常這么說。我工作的每一天都可以用「計劃表」串起來 —— 工期、交付、上線、落地,不同職能、不同角色的工作伙伴,從項目啟動的那天起,「計劃表」就是我們的錨點,你必須盯促著每一個節點的變動,去面對所有的突發 —— 安排好的事可以變,但它不能沒有計劃,它不能被散漫地丟在角落里。
可我又不是在工作。
一路上Krish 在匯報他是怎么忘記預訂的,他現在在做什么,電話那頭詢問客人的情況,Krish說,“沉默”。他安撫客人的經驗尚淺,“情史”已經不能再使用了,該說些什么呢,也沉默吧。
我安慰他,“慢慢來”,“最重要的是安全到達”。
三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茶屋。我的腿部酸脹、膝蓋麻木,有一刻我很期待乳酸快點堆積起來,可以讓我感受到強烈的酸痛,我需要一些知覺留下的痕跡,來告訴自己剛才突然生出的抱怨是可以的,它不應該被“沒事”化解,它需要冒出來。
14
真好,我的大腿又酸又痛。我們用12個小時,走完了23公里,下降了1800米。其中有5個小時的大雨,3個小時的夜路。膝蓋沒事,謝天謝地。
看到Krish 的時候他正在吃一顆雞蛋,雞蛋塞在嘴巴里,露出笑容。我對他說,“我沒事,睡一覺感覺很好。”“我說過的,中國女孩非常強壯”。
天放晴了,路邊有很多小花,粉粉的。小孩們在臺階上打鬧,他們跑過來圍著我轉圈,我想蹲下來,但大腿實在太痛了。茶屋的窗玻璃上貼著全世界的徒步社團標識,有徒步者正準備往上爬升,他們剛來,我需要去打個招呼:“慢慢來”,我是老鳥。
莽撞。
在下坡時,我們必須再走一段上坡路。
明明目的地在遠處的山腳下。我站在看不到盡頭的上升臺階前,用力抬起大腿。“嗷”,痛。這讓人感覺擰巴,道理不是這樣的嗎 —— 「上坡要努力」,你看著遠處的雪山山峰,即使辛苦也覺得理應承受,到達頂端總要付出些什么的 —— 「下坡要開心」,你完成了一件大事塵埃落定,覺得理應犒勞自己,讓身體緩沖和休息。
道理在ABC講不通。
從來沒有什么簡單的直來直往,眼前的上坡路就好像是下山抵達的通行證,即使你大腿酸痛到每級臺階都嗷嗷,也必須往上爬,不然,你連下山的資格也沒有。
太陽升到頭頂心,我的大腿在嗷嗷。它們痛得有些不合時宜,但哪有什么剛剛好。六公里的上坡路,我走了四個小時,休息的時候叫了一罐啤酒,額度用完了,無效。汗又出了一身,但好在陽光煦暖,我們到達了那條高空吊橋。
還是恐高。吊橋依然很晃,甚至因為視野清朗,我看到了腳下深邃的谷底。我需要借Krish的右手,慢慢走過去。一對尼國姐弟在嬉鬧,姐姐追著弟弟蹬蹬蹬地從我們身邊飛奔出去,他們在吊橋中間蹦蹦跳跳,弟弟又乘姐姐不注意轉頭逃跑,瞪大眼睛示意我“快讓開啊”,我很緊張,用眼神回應過去,“你不要過來”。
我們總會希望一個人去做一件事、到達一個地方,等他/她回來的時候,就會變得勇敢、變得“可以”。不是的。我們害怕的東西依然還在那里,我們依舊要回到繁瑣的日常里,那些嘗試敲打你腦門的瞬間,它們會從腦袋上頭用力地襲來,再很拽地飄走。抓不住也沒關系,也許你可以嘗試去找到自己的獎命蘑菇 ——
就是那個古早的單機游戲「超級馬里奧」,闖不了關的時候你可以直直往刀尖尖上撞,也可以為了頭頂上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現的獎命蘑菇瘋癲癲地不停跳。
勇氣可以有很多形狀,跳跳看,誰知道呢。
后記
在機場托運行李的時候,有人跑過來說:“我認得你,你在ABC”。
藍頭贏了。
一路上遇到很多徒步者會特意停下來打招呼:“我喜歡你的頭發”,“你的頭發真好看”。我總會覺得每個看到這顆藍頭的人們,都好像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聯結,他們心里面的某一處會被點亮,微光會存續在一個不經意的角落里,就像一次臨時的興起,星星點點的以不同的步伐出現在這個縱橫交錯的群山中。我可是那幾天ABC唯一的藍頭誒。
回到上海,發色已經完全變綠了。漂染很傷發質,不要輕易嘗試。
ABC并不困難,如果你想走,這些數字可以參考:
徒步里程:61 公里
區間海拔:1780-4130米
爬升/下降:40小時
請記住那句咒語:“Bistaraii,Bistaraii”
慢慢來。
寫作手記
這不是一個很有結構的敘述,我能做的是先把每天的體驗記錄下來。終稿還是好長啊,雖然已經刪了很多很多,那些刪減的部分在初稿文檔里安穩地躺著,它們就像是所謂的“導演版”。嘻。
寫字的過程很孤獨、也很難熬,和徒步一樣,需要去呼吸,告訴自己慢慢來,或者找些小樂子 —— 通讀的時候改一些措辭、標點,一些氣口和節奏,文字似乎就能變得鮮活起來。
很開心能寫完,謝謝梓新老師每次都能給到精準的指點,把我拉回來。安全到達真讓人欣喜吖,我們會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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