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十二世紀的日本京都，櫻吹雪與刀光劍影交織成平安時代最后的挽歌。在這片暮色籠罩的王朝圖卷中，一位沉迷于歌謠的皇子，被歷史的巨浪推向了風暴中心。他，是鳥羽天皇第四子雅仁親王，后世以“后白河法皇”之名刻入史冊的傳奇人物。

少年雅仁的眼中，從未映出過天皇寶座的輪廓。他是藤原璋子所生的皇子，卻因資質平庸被父親鳥羽法皇視為“非帝王之器”。當同母兄崇德天皇被廢黜、異母弟近衛天皇驟然離世時，這位終日吟唱“今樣”（平安末期的流行歌謠）、特別喜歡與游女共舞的親王，突然成了權力天平上的砝碼。鳥羽法皇的謀算清晰如刀——讓雅仁暫居皇位，待其子守仁親王成年后再行禪讓。于是，1155年7月24日，這位“傀儡天皇”在久壽改元的鐘聲中登基，卻不知自己即將改寫日本歷史。

他或許從未想過，自己一生會以“昏君”之名被后世銘記。但正是這個被譏諷為“今樣狂人”的男子，在三十七年的院政生涯中，將權謀之術演繹成一首詭譎的琵琶曲，讓平清盛、源賴朝、木曾義仲等梟雄皆成為他指尖撥動的琴弦。

鳥羽法皇薨逝七日后，京都的天空被戰火撕裂。1156年的保元之亂，成為后白河人生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淬煉。崇德上皇的白河殿前，源為朝挽弓如滿月，九尺身軀宛若戰神；而對峙的東三條殿內，平清盛與源義朝的刀鋒寒光凜冽。這場兄弟鬩墻的慘劇，本質是武士階層首次以武力介入皇位之爭的宣言。

后白河的勝利，源于他對人性精準的拿捏。他看透崇德上皇的優柔寡斷，更懂得如何以“法皇遺詔”的名義籠絡藤原忠通等公卿。當源為義的頭顱滾落塵埃，當崇德在贊岐的海風中寫下“愿為大魔王擾亂天下”的血書時，這位新晉天皇已悄然領悟：亂世之中，帝王之術不在經綸，而在制衡。

三年后，“平治之亂”再度印證了他的生存哲學。被藤原信賴囚禁于三條殿的他，在平清盛馬蹄聲響起時，已預見到新一輪權力洗牌的契機。源義朝的覆滅、平氏的崛起，不過是棋盤上黑白子的又一次輪回。而他，始終端坐御簾之后，以天皇之名編織著錯綜復雜的利益網。

平清盛或許是后白河一生最難纏的對手。這位從保元之亂中崛起的武家領袖，最初是院政最得力的鷹犬。1167年，平氏一門占據朝廷十六職的盛況，讓京都的朱門染上了武家的鐵銹味。但后白河豈容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

鹿谷陰謀的敗露，將兩人的暗斗推向臺前。1177年6月，法皇近臣藤原成親密謀誅殺平氏的消息被多田行綱告發。平清盛以雷霆手段清洗院政集團，卻對法皇本人網開一面——不是出于敬畏，而是深知這位“日本第一大天狗”（源賴朝語）的價值。兩年后的治承政變，平清盛終于撕破偽善面具，率甲士三千幽禁法皇于鳥羽殿。彼時的后白河，在禪房青燈下默誦《梁塵秘抄》，將屈辱化作蟄伏的毒藥。

歷史總愛以諷刺的筆觸書寫因果。1181年平清盛病逝時，法皇在比叡山的晨鐘中睜開雙眼。他深知，平氏的崩塌已如朽木將傾，而真正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源賴朝起兵的消息傳來時，后白河正在三十三間堂的廊下凝視千尊觀音。這座由他主持修建的佛殿，立柱間的風聲仿佛在訴說無常之理。他秘密頒下追討平氏的院宣，卻在木曾義仲攻入京都時，把同樣的敕令賜予這位“朝日將軍”。當源義經的騎兵踏破一之谷的晨霧，法皇又親手點燃了源氏兄弟鬩墻的導火索。

世人詬病他反復無常：對平家許以和談卻暗通源氏，嘉獎義經又默許賴朝誅殺胞弟。但若細究其心，這何嘗不是公家政權在武家崛起浪潮中的絕地求生？當壇之浦的海浪吞沒安德天皇與三神器，他立即擁立后鳥羽天皇，以“神器空缺”的非常手段維系皇室正統。即便源賴朝建立鐮倉幕府，他仍以“權大納言”之職將武家權力框入朝廷體系——這是公家最后的倔強，也是法皇用一生詮釋的政治韌性。

在權力博弈的間隙，后白河從未放下對美的執著。他三十四次踏上熊野詣的朝圣之路，在紀伊山地的古道上，今様的旋律與梵唄交織成獨特的安魂曲。《梁塵秘抄》的編纂，不僅留存了四百余首民間歌謠，更折射出他對庶民文化的深切共情。那些被公卿嗤笑的“傀儡子”（街頭藝人）與游女，在他筆下化作“諸佛化身”的妙音使者。

或許，正是這份對現世美的眷戀，讓他始終未被權力異化為冷酷的怪物。東大寺大佛殿重建時，他親自督造金箔；蓮華王院的三十三間堂內，千手觀音的悲憫目光永遠凝視著這個破碎的王朝。當1192年3月13日，六十六歲的法皇在六條殿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案頭仍放著未完成的《梁塵秘抄》——那是他留給亂世最溫柔的抵抗。

后世將“昏君”之名加諸其身，源賴朝譏諷他為“日本第一大天狗”，《平家物語》將其描繪成操弄權謀的陰謀家。但若以歷史的長鏡頭審視，這位歷經五朝、周旋于武家巨擘之間的法皇，實則是公家政權最后的守夜人。他用三十七年的院政生涯證明：在時代洪流中，生存本身就是一種智慧。

當《梁塵秘抄》的旋律飄散在戰國的烽煙里，后白河法皇的故事，終究化作一首詭譎而蒼涼的長詩——詩中有人性的貪婪與掙扎，有權力的冰冷與灼熱，更有一個王朝在黃昏時分驚心動魄的獨舞。（2025年4月11日寫于東京樂豐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