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雨剛過，柳溪村外的老鱉潭騰著白霧。潭底沉著前朝沉船，村里老人說月圓夜能聽見金戈聲。

王老五的草棚就搭在潭邊，葦席墻上掛滿曬干的螺殼，夜風吹過嗚嗚作響，像誰在吹塤。

這日，王老五赤腳踩進冰涼潭水，褲腿卷到膝蓋，露出道蜈蚣似的疤——正是七歲那年被水匪砍的。彼時他抓著只磨盤大的青背鱉，硬是鳧過三丈寬的急流。

鱉甲劃破肚皮，血染紅半潭水，那畜生反倒把他馱到淺灘。

"老伙計，開飯嘍。"王老五撒了把紅蚯蚓，竹簍里七八只鱉探出頭，綠豆眼映著晨光。

這漢子四十出頭還打著光棍，破褂子補丁摞補丁，倒舍得拿糙米換小魚喂鱉。

喂完一波后，王老五還直愣愣地盯著他的老伙計們看，眼中情緒復雜。

最大那只背甲生著八卦紋，正是當年的救命恩"鱉"。這些年來，他捕了魚蝦總先緊著這些活祖宗。

"五哥又做虧本買賣！"挑糞的張二經過潭邊直搖頭，"這野物養肥了放生，圖個啥？"

王老五嘿嘿笑著，回過頭把剛捉的草魚撕成段喂鱉："那年走背運惹上殺神，要不是抓著只老鱉當船，俺不成碎肉也早喂魚了。"

"天老爺專等著實心人！五哥來，吃個熱乎的！"伍寡婦從籃里拿出個新蒸的菜窩頭遞過去。

這婦人三十出頭，鬢角已見了白，丈夫去歲挖渠讓塌方壓斷了腰。

王老五道聲謝，伸手接過，冒熱氣的窩頭還未放入嘴里，上面突然沾上泥點子。

岸邊傳來一陣嗤笑。

"窮光棍裝什么善人！"搖著折扇的周三旺往外踹一腳污泥，綢衫上金線繡的貔貅張牙舞爪。

這惡霸去年強占潭邊十畝水田，如今連王老五的草棚都想吞。

"周爺您瞧，"管家指著竹簍諂笑，"把這些王八燉湯，夠擺三天宴席！"

王老五橫身擋住竹簍，被壯牛似的惡霸主仆趕到了一邊。

主仆倆剛走近幾步，突然“啪”的一聲，折扇掉落至地，最大那只鱉突然咬住周三旺手指，血珠子滴進潭水，泛起圈金波紋，緊隨而來的是陣陣駭人的慘叫。

（二）

三伏天正午，日頭像下了火。

王老五在潭邊補漁網，忽見西北天涌來團墨云。云中隱現青紫電蛇，眨眼罩住整片水潭。

八卦鱉焦躁地撞簍，其余鱉紛紛縮頭。

"要變天啊！"王老五急著收漁具，潭水突然沸騰如煮。

一道赤雷劈在潭心，炸起丈高水柱，驚得對岸飲水的黃牛發了瘋。

張二在苞米地瞧得真切——七道驚雷追著王老五劈，直把他劈成個火人！

最后一道驚雷落下時，八卦鱉竟躍出水面，硬生生替他扛下半邊雷火。

村民圍到潭邊時，只見焦土冒著青煙，草鞋底燒成灰，人卻不見了。

伍寡婦翻出壓箱底的素布，連夜縫了件壽衣。

張二婆娘抹著淚燒紙錢："可憐見的，骨頭渣都沒剩……"

村東神婆趁機兜售辟邪符，說是能防鱉精索命。

周三旺卻暗喜，次日就強拆草棚。

工匠剛掄起鐵鎬，潭面忽起漩渦，八卦鱉浮出水面，綠豆眼兇光畢露。

眾人嚇得作鳥獸散，草棚終是保住了。

（三）

次日雞未叫，豆腐坊伍寡婦起早磨豆。

忽聽院門"吱呀"響，王老五好端端站在晨霧里，渾身飄著荷葉香，手里捧著個雕花木盒。

"五哥這是……"伍寡婦驚得石磨都停了。

王老五撓頭憨笑："怪事，睜眼躺在龍王廟供桌上，這盒子壓在肚皮底下。"

掀開盒蓋，里頭躺著枚龍紋玉佩，玉芯嵌著滴活水般的血珠。

消息傳開，村里炸了鍋。

"五哥這是成仙了！"張二捏著王老五胳膊直咂嘴，湊近嗅他衣領，"還真有廟里香火味！"

老秀才捧著玉佩哆嗦："蛟龍頜下逆鱗所化，這……這可是前朝太廟供過的蛟龍佩！"

周三旺聞訊趕來，綠豆眼滴溜轉："定是偷了潭底古墓的陪葬！"說著就要搶玉。

八卦鱉突然從潭中躍出，一口咬住他袍角，生生扯下半幅錦緞。

（四）

重陽那日，八抬大轎停在草棚前。

巡撫大人舉著血玉嘆道："本官夜夢金鱉銜玉，果真有此神物！"

王老五稀里糊涂成了九品養鱉官，專司為御膳房供鱉。

他教衙役識鱉訣："背紋似乾卦者滋陰，坤紋者壯陽……"

又領著在潭邊栽荷養蚌。

不過三月，柳溪鱉名聲直逼陽澄蟹。

伍寡婦常來送吃食，新蒸的槐花糕總多放勺蜜。

這日見王老五教童子放生幼鱉，側臉映著霞光，竟似畫里走出的仙君。

她慌得打翻竹籃，糕碎成八瓣，恰如砰砰亂跳的心。

隔天再來時，特意換了件半新的藕色衫子，發間插著朵野山茶。

（五）

臘月祭灶夜，王老五在縣衙值宿。

忽聞荷塘傳來女子啜泣，提著燈籠照去，見個綠衫姑娘蜷在假山后，腳踝纏著水草。

"姑娘莫怕。"王老五蹲身要解水草，那草卻化成青煙。

抬頭時姑娘不見了，石頭上留了雙綠綢繡鞋。

翌日伍寡婦來送餃子，他驚覺那鞋樣與伍寡婦的一模一樣。

上元節放花燈時，伍寡婦的燈船被浪打翻。

王老五扎進冰窟窿救人，忽覺腰身被巨物托起。

月光照出八卦鱉金紋璀璨，鱉口吐人言："恩公當年以血飼我渡劫，今特來報媒妁之恩。"

（六）

王老五成親那日，大紅喜字剛貼上草棚，曾欺他窮的周三旺舉著假地契鬧事："伍寡婦早抵給我當十八房小妾了！"

話音未落，他懷中文書"呼"地燒起來，火苗竄成個"冤"字。

伍寡婦掀了蓋頭，抖出沓真契："去年大旱，你拿摻沙的糧換走七戶人家的地契！"

圍觀的佃戶們紅了眼，周三旺抱頭鼠竄時跌進糞坑，撈上來渾身長滿綠毛，郎中說是沾了潭底千年鱉精的晦氣。

（七）

十年后的清明，辭官歸田的王老五帶著妻兒祭潭。

八歲的兒子朝水里扔面餅，忽見金紋青背鱉浮出水面，王老五眼圈紅了：老伙計迎他回家來了。

是夜暴雨，閃電照亮潭心，有人瞧見巨鱉化龍騰空，角上掛著王老五當年戴的斗笠。

（八）

如今老鱉潭改叫渡劫潭，潭邊立著塊無字碑。每逢旱澇，鄉民便來碑前供三牲。

說也奇怪，供品轉眼就不見，潭底卻涌出清泉。

更奇的是有年瘟疫，王老五在碑前跪了一夜，晨起見潭面漂滿藥草，葉脈紋路拼成個"仁"字。

去年有游方道士路過，指著潭心漩渦說："底下鎮著雷神的照妖鏡，專映人心善惡。"

言罷拂塵輕掃，水面現出周三旺在陰間掏糞的畫面，引得圍觀鄉民又笑又嘆。

至于周家那座靠吸人血建起來的祖宅，早成了義塾，頑童們常在潭邊嬉戲。

有次撈出塊刻字龜甲，上書："善心一片勝萬金，鱉甲雖硬不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