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一門語言,往往是從翻一本詞典開始的。但是有一個人,決定自己編一本詞典。
不是工具書的那種詞典,而是一個“老外”用來標注他在中國四十年生活經驗的小詞條——每一條都氣呼呼的,每一條都直指細節,從“吃苦”“管制”“黑車”到“練習本”“世界公民”“中外婚姻”,看似瑣碎,卻每一個都在追問:“我真的理解這個世界嗎?”
這本書的作者是意大利圖片與視頻攝影家安德烈·卡瓦祖蒂(Andrea Cavazzuti),朋友們叫他“老安”。1981 年,他從意大利來到中國,一邊攝影,一邊“生活其中”。所拍攝的作品,收錄在四十年后出版的單讀新書 013《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中。而新作《氣呼呼的小詞典》記錄的,就是一個外來者如何在這片土地上摸索、碰壁、觀察與理解的過程。
他寫“詞條”,但寫的其實是人:當一個人不愿只做旁觀者,也不甘淪為局內人,他能寫下什么?他愿意保留多少困惑?又是否有勇氣呈現自己的誤解與執念?
單讀新書 055《氣呼呼的小詞典》不是一本解釋中國的書,而是一本關于如何“真正在場”的生活筆記。它不急著給出答案,而是保留那些矛盾、混亂和不適感,并以此與讀者對話。在這個需要“立場正確”和“語言規范”的時代,這樣一種不完美、卻真切的表達,也許正值得我們花點時間去讀一讀。
作家李靜是老安的老朋友,也是最早讀到這些“詞條”的人。她看到他怎樣一遍遍修改文字,也見證他如何把語言當作工具、盾牌甚至自我剖析的手術刀。她提醒讀者,不要被老安的憤怒與抱怨擋住,而要看到其背后的誠實與愛——一個人持續努力進入異地生活的真切心情,一個人試圖通過寫作與“不可理解之物”建立連接的全部掙扎。
看,老安這個人
撰文:李靜
我知道的長居中國也書寫中國的意大利人有三位:馬可·波羅,利瑪竇,老安。前兩位太久遠,第三位我認識。不只認識,他還是我的好朋友。認識于十二年前,經由一位最可靠的中保:王小波。一個小型紀念會上,王二的文學編輯我,和王二的紀錄片拍攝者老安,相遇了。那段影像十幾分鐘,卻將王小波的真實、樸素和睿智渾然不覺地呈現出來,所有他的熱愛者都看過 N 遍,并因它而感激著那位拍攝者——由于不知此人是誰,這感激也就無處可訴。鏡頭里的王二懶散,發亂,微歪著頭,目光直率溫和。畫外音問:你認為中國人和西方人有本質的差異嗎?王二思考一秒,答:沒有。都是一個物種,會有什么差異呢?如果有誰特別強調這個差異,那背后一定隱藏著某種他自己都不愿承認、不可告人的東西。這影像的作者、畫外音的發出者,就是眼前這位老安。
自此,開始閱讀老安——他的影像,他的隨筆,他這個人。
如今,這個人將他大半生見聞感受的點滴整理出來,編進這本《氣呼呼的小詞典》。作為它最早形態的見證人,我似乎比作者還開心。這心情像什么呢?十多年前在意大利卡普里島游玩,一位老先生坐在一個園子的入口,欲拉我和丈夫進去,被我們凜然拒絕。回來時,他依然坐在那里,看見我們就站起身,不由分說一把將我們拽進去。莫名所以的我們站定,被眼前的浩渺美景驚呆,這美,若不從這入口進來,是不會看到的。我倆忍不住發出驚呼,
老先生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們心悅誠服地掏出硬幣,老先生激烈地搖頭擺手:“No!No!”他不要錢,他急不可耐地坐在這兒,就是為了攔阻眼拙的路人錯過這絕世之美。我現在的心情,跟那位意大利老先生露出得意笑容時相仿——老安這美景,終于借著這本“小詞典”的出版,被更多人看到。
“小詞典”雖為老安藝術生涯的余事,分量卻是沉甸甸的。它記錄了他大半生的行跡、觀察和思考——絕大部分關于中國,一小部分關于意大利,形式散漫,沒有中心,不事構作,不拘一格,有敘事,有議論,有認真,有笑謔,有毒舌,有熱腸,有同一,有矛盾 ……詞典形式猶如老安的人生樣式,也像是一部他用文字拍下來的攝影集:貌似沒有目的和方向,每一張卻視角獨特五味雜陳,你可以任意揀取其一細細品讀,必有令你驚喜之處,讀完全冊,我們依然能感到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
這主題是什么呢?
愛。依我所見,這位被中國人昵稱為“老安”的意大利藝術家 Andrea Cavazzuti,在面對他生命里的中國時,是個表里不一的人:表面冷眼旁觀,其實熱切投入;表面疾首蹙額,其實忠心赤膽;表面否定,其實肯定;表面毒舌,其實祝福 ……我從中感到的不是難以理喻的分裂,而是難以言喻的共鳴。可以說,老安的一切都是人性的,太人性的,愛的,太愛的。
之所以“表里不一”,乃因為老安的人格里存在著貌似對立的雙方:超越的孩童老安和入世的人文主義者老安——他倆同住在老安里面,相互合作,彼此爭吵,由此,他發展出一種獨有的視角、態度、圖像和話語。
從青少年時代起,老安就有一種對未知經驗不計利害的饑渴癥,聽起來像是我們說說而已的“詩和遠方懷想病”。不同的是老安將這饑渴癥進行到底,其直接后果就是來到遙遠的中國生活四十余年,遠超他的前輩馬可·波羅和利瑪竇。后者用優雅文言寫出了《交友論》,一時間士人爭閱洛陽紙貴;老安出版了攝影集《稍息:1981—1984 年的中國》,亦震動了藝術圈和普通讀者,紛紛探問“這是哪位被忽略的大師”。四十年扎根在這片對歐洲人來說曾是完全“他者”的土地上,支撐他的是什么呢?絕非利益。作為意大利一家大鋼鐵公司薪水優厚的駐華首席代表,老安當年以商務談判為輔,以跋山涉水走街串巷拍攝照片為主。1999 年,當他發現可以靠攝像機簡單生活時,就毫不猶豫地辭掉了那個肥差,開始旱澇不保的職業藝術家生涯。他里面那個忘我的饑渴的孩子將他所遇的或生機勃勃或陰郁荒誕或蕩氣回腸或匪夷所思的中國經驗,都化作孩子氣的嬉戲狂歡和得勝的彩色漫畫了嗎?這是完整的老安嗎?代表他對生活中國四十年的看法嗎?
不。沒有。這涉及孩童老安的對立面:被人文主義武裝到牙齒的老安。這個老安的目光一觸碰中國,就如不帶美顏的高清相機拍到了一個混沌蒸騰的世界,不再有孩子式的天真,而是自帶反思色彩:其光暗美丑、高低正反,常與局中人的自我感覺發生有趣的反差。“小詞典”里的每一條,都出自這位影像藝術家誠實的目光。他身體力行了那句古老的格言:“我們相愛,不要只在言語和舌頭上,總要在行為和誠實上。”什么是“言語和舌頭上的愛”?——一個人扣錯了衣服扣子,自己沒察覺,出去見人之前問他的朋友:我這身兒怎么樣?朋友說:真棒!快去吧!這就是“言語和舌頭上的愛”。另一個朋友相反,他一邊說“扣子扣錯了!”一邊幫他扣回來,這就是“行為和誠實上的愛”。老安不折不扣屬于后一種。人文主義者老安誠實地愛著中國和他所遇的中國人,其表現就是:依著他的經驗、常識和價值,誠實地打量、記錄和言說。因此,正如老安的照片拍下的不只是一張張表象,同時也凝結成一個個本質性的譬喻:他的“小詞典”所記述的也不只是大小地方、大小人物的小事情、小細節,同時它們也是一則則對于中國的透視性寓言。
這些寓言大體可分為兩類,如同十字的一縱一橫。“縱”是線性敘事的詞條——有些是自傳性的,大開大合,生動跳躍,自嘲和反諷、漫畫和白描兼具,比如“文學”“信仰”“故鄉”“相機”“加拿大”等條;有些是寫他人的,寫得最生動的則是那些邊緣人,比如“小偷”“黑車”“腸衣”“乞丐”等條;還有一些是紀事,勾勒出可愛可樂的中國人群像,比如“奧運”“車庫”等條。“橫”是那些平面敘事、夾敘夾議的詞條,由具體的途中所遇、親身所歷,一個撐竿跳,跳向普遍性和觀念性的文明比較、文明批評,比如“移民”“世俗”“觀看”“維持”“內外”“老外”“關注”“資本主義”“電影節”等條;也有極少數是純粹的議論,頗有“意大利魯迅風”,比如“法律”“話”“性”“換位”等條。
老安心性的自由讓他的“詞典體”獲得了無邊界的意義容量和表達效率,方寸之間的閃轉騰挪猶如他驕人的車技——出其不意地由此及彼,弧度險峻地并線漂移,然而,也沒觸犯交規。舉幾個例子:
“文學”條:受“垮掉一代”蠱惑的小青年決定逃家,去經歷文學里的人生,然而在竭盡所能地裝備之后,搭不上車、把錢花光,就回到了現實秩序的原形,以挨大人一頓胖揍告終。詞條如此收尾:“我后來選擇旁觀人生,開始認真地從事攝影。我當時還根本不知道中國在什么地方。”短短 1900 字,講完了《堂吉訶德》《包法利夫人》式母題在自己青少年時代的再現。
“關注”條:“上周我緊接著干了兩件事:一、在北大荒一所知青安養中心(精神病院)待了一天;二、在北京一個非常重要的藝術展開幕式待了幾個小時。今天突如其來個聯想:受太多關注和無人關注的人有些相似。都有那種失去了好奇心、帶著提防甚至恐懼的眼神看外人、眼睛發空、隱藏在盔甲里的孤獨。”人性的洞察,穿透放逐之地和恩寵之地。
“歷史”條:成績好而家貧的“小安”差點申請不到威尼斯大學獎學金——因為大學辦公室說,他家有四套房。“細看房產證,原來 1886 年登記了四戶人,每戶 20 多平米,加起來才 80 多平米......”,于是誤會解除。這事跟“歷史”有何關系?看結尾:“連自己家那么點小事都能搞得如此不清,何況古希臘、漢朝、中世紀等等 ……”當老安表述觀念性問題時,只從肉身經驗寫起,經過迅疾跳躍的聯想,舉重若輕地抵達本質。這是一種本能的寓言性思維。
“好奇”條:一個人問老安怎么會 1981 年就跑到中國來,“我說我好奇,他說我家一定有錢,有錢人才好奇。我沒反駁,但他那句話讓我琢磨了好幾天……對我來說,好奇心是創新的基礎、生活多樣化的動力……人家那句話也許點到了中國的一個問題——普通人往往缺乏勇氣,或者說社會上看不起勇敢的另類,成家生子養家糊口是第一位的,其他方面的追求很難得到家庭和社會的支持。所以我想再次感謝我的窮媽媽,滿腦子都是原則,不關心世俗,不關心成功,只要求我嚴謹地做事、認真地做人,然后就可以隨便聽從我的好奇心。”一個人要誠懇、愛你到何種程度,才會跟你這樣“氣呼呼”地爭辯?這不只是見微知著的文明批評,更是在感同身受地喊你一起離開憋悶的鐵屋。
這就是老安的寫作藝術。他的文字精煉濃縮,避免鋪排,乃是基于他的時間緊迫感與空間饑餓感——光陰有限而空間無窮。可以說,“小詞典”是飛馳不已的作家老安精神外化的合體形式,也是意大利人 Andrea Cavazzuti 為中文寫作做出的獨有貢獻——雖然詞典式敘事無論西方文學還是中國文學、無論虛構還是非虛構均有力作,但如此自由不羈、如此強健剛勁、如此目光無邊界,如此氣呼呼的——“小詞典”,依然罕見。
更罕見的,是這“氣呼呼”里的愛,這愛里流淌的誠實。
不管怎樣,老安這個人就是這樣。
不管怎樣,世間最美之事就是“愛與誠實彼此相遇,公義和平安彼此相親”。
祝福老安。祝福每一位與他相遇的讀者。
2024 年 11 月 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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