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19日，解放前的古都南京兵荒馬亂。南京三汊河南街有一座花園，名喚“大勝園”。園內有一棟三層樓房，掩在綠柳紅花之中，看起來格外清幽雅致。

“大勝園”的主人姚瀛是幫派人士，與名震上海灘的杜月笙乃是同門師兄弟。

1937年12月，日軍侵占南京。姚瀛投靠了鬼子，混了個偽“運輸行業公會”副會長的位置。

抗戰勝利后，國民黨“還都”南京，清肅漢奸。

姚瀛耗費重金，給自己爭取了個緩刑，逃過牢獄之災的他對江湖心灰意冷，也不敢再和政治搭邊，就老老實實在“大勝園”過日子。

可誰也沒想到，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幫派大佬，在1949年一個春夜里被人暗殺……

01

自從解放戰爭開始后，姚瀛為了逃避戰亂，遣散門徒。“大勝園”就只剩下他和夫人王桂芬，以及少數幾個傭人居住。

1949年4月的某一天早上，王桂芬起床后，經過丈夫姚瀛所住的房間時，發現老伴居然還沒起。

她覺得有些奇怪，就推開了門。

眼前的一幕讓王桂芬嚇得魂飛魄散——姚瀛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胸口扎著一把匕首，倒在血泊之中，早已經沒了呼吸。

傭人聽到夫人的慘叫，趕忙用電話報警。

警察姍姍而至。

可是此時，解放軍已經飲馬長江，國民黨覆滅在即，誰也沒心思管一個突然被害的過氣幫派人士。

就這樣，姚瀛命案就作為懸案掛了起來。

時間一眨眼，就來到了1949年9月。

當月2日，南京市玄武區漢府街發生了一起命案，死者名叫宋遜榮，系“達誠醬園”老板。

宋老板三教九流都有人脈，江湖上小有名氣，人稱“路路通”。

1949年4月南京解放后，宋遜榮因為舊社會犯下的某些“黑歷史”，被人民政府列入了抓捕名單，于當年7月中旬被逮捕。

那個夏天，南京接二連三召開公審大會，處決了數以百計的反革命分子、惡霸、還鄉團頭目，大大穩定了社會秩序。

所有人都以為宋遜榮肯定要掉腦袋了，可沒想到8月30日晚，他居然安然無恙從監獄里被放了出來。

原來，宋遜榮從未犯下過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的罪行，而且他的“達誠醬園”銷路很好，在南京有口皆碑。所以政府寬大處理，給了他自由。

宋遜榮出來后，醬園的伙計和全家人都極為高興。

9月2日，“達誠醬園”停業一天，集體舉辦宴會為老板接風洗塵。

當晚，宋遜榮廣邀親友，喝了很多酒，還親自到門口送客。宴會結束后，他囑咐伙計們收拾干凈，自己回內宅休息去了。

可誰也沒想到，等到伙計們再看到他時，他已經成了一具僵硬的尸體。

據老板娘宋王氏回憶，宴會當天，她忙得夠嗆，返回內宅后疲憊不堪，就進東廂房里間臥室去睡了。

宋王氏進臥室時，宋遜榮正坐在外間屋的桌前看報紙。

她對丈夫說：“我先睡了，你也早點兒睡。”

宋遜榮回答：“好。”

宋王氏一覺醒來，發現丈夫不在身邊，枕頭也整整齊齊的。她不由得大吃一驚：難道丈夫一夜沒睡？

等到她走到外間時，才發現了宋遜榮懸掛在屋梁上的尸體！

天亮后，整個醬園頓時籠罩在恐慌之中。

還是經驗豐富的賬房劉先生最先回過神來，趕忙報了警。

接警的是民警小黃，他向頂頭上司老包匯報了此事。

老包知道宋遜榮曾經被捕，但是也不清楚這個醬園老板后來怎么會被直接釋放。

以他的經驗，上面對宋遜榮實施寬大處理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立功；二是做“倒鉤”。

可是如果是做“倒鉤”的話，按理說公安方面會加派人手保護他的安全，怎么會讓他莫名其妙吊死了呢？

老包一頭霧水，就叫上小黃前往醬園查看一下。

當時正值初秋時間，宋遜榮穿著短褲、背心，除了脖子其他地方沒有傷痕，看起來很像上吊自殺。

根據現場勘察，老包初步得出了宋遜榮自殺的結論，老包心里也比較納悶，新政府寬大處理沒做處罰，他怎么還心里過不去自殺了呢？總不能是被政府逮捕后感到無臉做人，遂一死了之。

按理說，這案子本來就這么了了。

但是醬園找來幫忙給死者穿殮衣的蔣老頭兒卻發現了疑點。

蔣老頭為宋遜榮擦洗好身體，穿好壽衣，準備離開時，突然發現死者的耳朵、眼睛都有滲血的跡象。

他當即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正準備去匯報的時候，醬園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玄武分局副局長周勇根。

02

周勇根當時正負責排查潛伏在南京的敵特分子。

他聽說宋遜榮交友甚廣，黑白兩道通吃，就想來碰碰運氣找點線索。

誰知一上門，發現醬園里哭天喊地，一問才知道宋遜榮居然死了！

蔣老頭一看有公安的領導來，趕緊報告了自己的發現。

周勇根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刑警，他當即下令封鎖靈堂，然后讓伙計跑去找來了老包和小黃。

這個時候，宋遜榮的妻子也想起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在整理丈夫遺物時，發現宋遜榮昨晚喝茶的茶杯不見了。可是她明明記得，剛看到遺體的時候，那個茶杯明明就在桌上擺著，怎么會突然不翼而飛呢？

這時，南京市公安局派來的老法醫趕到了。

法醫對宋遜榮的尸體作了解剖檢驗，最后得出結論：宋遜榮是在服下致人昏迷的毒藥后，被人用掛上房梁，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

至于被害時間，應該是9月2日夜間十時至十二時之間。

如此看來，這根本不是自殺，而是一樁有預謀的謀殺案。

在周勇根的指揮下，專案組很快成立，周勇根親自擔任組長。

專案組召開會議，一通分析，還原了案發當天的情形：

當晚，宋王氏在九點半左右進里屋歇息后，宋遜榮在外間燈下喝茶看報。之后，有人來訪，在茶杯里下毒，宋遜榮身陷入昏迷，兇手用繩子將其吊上屋梁，使之窒息而亡。

那么殺人者到底是誰？又是如何進入醬園內宅的呢？

第一次會議結束后，專案組全體出動，開始著手調查。

一天下來，并沒有獲得什么有效線索。

只有醬園的傭人在內宅院子的井里發現了失蹤的那個茶杯，經過檢驗，果然測出了藥物。

9月6日，宋遜榮出殯。

同日上午，專案組再次舉行案情分析會，決定分兩路同時進行：一路人馬訪查醬園內宅后門外小巷的居民，指望能夠獲得蛛絲馬跡；另一路人馬排查宋遜榮生前的社會關系名單，看看有無可疑人物。

周勇根帶著偵查員張嘉煌兩人去了“達誠醬園”右側的那條小巷。

這是一條“斷頭胡同”，名喚“曲尺巷”，只有一個出入口，里面住著十來戶人家。

周勇根兩人把曲尺巷的住戶走訪了一遍，也沒問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正當他們準備離開時，在巷口遇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兒。

此人一看對面走來的人穿著制服，連忙走上去打招呼：“你們是來查宋老板那個案子的吧？我有個事情想告訴你們。”

周勇根忙問：“什么事？”

原來，小伙子是鐵路局職工，姓刑，就住在胡同最里面。

據小刑說，案發當晚，他下夜班回來，在巷內碰到過兩個陌生男女。男的大約三十四五歲，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女的三十來歲，穿旗袍，鵝蛋臉，中等身材，看起來妖里妖氣的。

周勇根心里泛起了嘀咕：這對男女怎么會大半夜還在街上溜達？巷子里的人都說那天沒有客人來訪，那他們會不會是去醬園拜訪宋老板的呢？那他們是如何進入內宅的？是宋遜榮開的門嗎？

03

案件似乎籠罩在層層疑云之中，完全沒有突破口。

另一路排查宋遜榮生前的社會關系的人馬也是越查越頭大：宋遜榮經歷復雜，人脈廣泛，結交過成百上千的幫會人士、國民黨、日偽、中共地下黨、商人以及佛教、道教等宗教人士。

想要從中找出幾個可疑人物，無異于大海撈針。

偵查員王震峰帶人瞎子摸象查了幾天后，終于從一個青幫人員那里獲得了一條信息：宋遜榮曾經跟一個名叫呂菊香的妓女有不正當關系。呂菊香三十幾歲，容貌姣好，中等身材，住在大井巷。

王震峰聽后，心里一動。

這個呂菊香，聽起來有點像之前出現在曲尺巷的那個神秘女子。

周勇根結聽王震峰一說情況，大為振奮，馬上去找鐵路局的小邢，請他來辨認那個姓呂的女人。

偵查員帶著小邢，去了大井巷。

剛好，呂菊香正站在家門口和隔壁大媽聊天，小邢偽裝路人從她們身邊經過。

等他回來時，很肯定地告訴大家：呂菊香就是9月2日晚上他在曲尺巷遇到的那個的女人。

專案組大受鼓舞，查了這么多天，終于查到點有用的線索了。

很快，周勇根帶著王震峰等人走進了呂菊香家。

一進門，他們就亮明身份，然后單刀直入，詢問呂菊香9月2日晚上的去向。

呂菊香倒是很冷靜，面不改色地說自己那晚哪里都沒去過，可是在她家里，搜到了一張呂菊香和宋遜榮的合影。

周勇根指著照片問道：“這個老頭兒是誰？”

呂菊香說：“這是我的干爹。”

“他叫什么名字？現在人在何處？”

“王大福，現在已經去香港了。”

周勇根看她信口開河，當即下令將其帶到玄武分局進行訊問。

在審訊室關了兩個小時后，呂菊香終于受不了了，開口說了實話。

她承認，自己在9月2日晚上帶了一個名叫傅化鐵的男子去過曲尺巷。宋遜榮開門后，將傅化鐵帶入內宅，她自己沒進去。

根據呂菊香的交代，她和宋遜榮認識兩年了，一直和他保持著婚外情。解放后，她聽說宋遜榮被公安局抓進去了，本以為他要吃斷頭飯了，正為他擔心，可是沒多久居然又放出來了。

在宋遜榮被放出來第二天，一個名叫傅化鐵的人來到呂菊香家里，說自己來自鎮江，有事情想要找達誠醬園的宋老板幫忙，請呂菊香幫忙引薦一下。

說完，傅化鐵掏出一筆款子，往桌上一拍。

呂菊香本就是個見錢眼開的主，當下就答應了。

9月1日下午，呂菊香偷偷去醬園找老情人宋遜榮，和他說了有人想拜見他的事情。

宋遜榮隨口就答應了下來。

9月2日晚上，呂菊香帶著傅化鐵進了曲尺巷，往醬園后門口走去。

她敲了敲后門，宋跡榮就開門，把腦袋探出來張望。

傅化鐵親熱地上前去握住了宋遜榮的手，說：“宋老板，您好！恭喜脫險！”

然后，他回頭跟呂菊香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她離開。呂菊香看宋遜榮也沒有邀請自己進去，就轉身走了。

誰知道第二天，就傳來了宋遜榮上吊自殺的消息，如此看來，這個傅化鐵十有八九就是殺人兇手。

04

9月11日，專案組全體出動，前往鎮江尋找傅化鐵。可他們把鎮江翻了個底朝天，依舊查無此人。

偵查員這才回過神來，傅化鐵大概率是假名。

之后幾天，專案組人員的心情也都低落到了極點。他們心急火燎，連飯都吃不下。

這時，周勇根提議，要不再去“達誠醬園”看看，有什么新線索。

大家眼瞅著坐在辦公室也是無事，就起身出門了。

劉先生正在盤賬，見偵查員登門，便讓伙計倒茶招待。

他說，宋老板一出事兒，醬園也就到頭了，宋家人決定將產業轉手，因此這幾天大家忙著算賬。

偵查員中，遲寶平出生于會計世家，在算賬方面很有天賦。

他隨手拿起劉先生身邊的一本賬本翻了起來。沒想到這一翻，居然還真翻到了點眉目。

2月12日，醬園向“金穹鐘表店”劃過去了三百銀元，備注借款；三天后，這三百銀元竟然又劃了回來，而劃回的那個賬戶卻是“天保商行”，備注還款。

這劃出劃進的三百銀元應該是同一筆賬。可是，“金穹”和“天保商行”又對不起來，難道兩家店是同一個老板經營的？

遲寶平不露聲色，決定悄悄地做一個調查。

他借口家里有事，離開醬園，先去了“金穹鐘表店”。

鐘表店老板名叫高克。

遲寶平開門見山，問2月12日那天“達誠醬園”的那筆款子是怎么回事。

高老板說有這筆款子，是一個朋友要求劃到敝號賬上的，本來打算下午就陪他去銀行取出來，可是下午銀行不營業。

那個朋友急著要去鎮江，就說用這三百大洋買一塊手表吧。

于是，高老板就給了他一塊14K金的男表。

遲寶平聽說“鎮江”，心里一動，便問：“那個朋友叫什么？”

“馬騰飛。”

遲寶平尋思，這個馬騰飛該不會就是傅化鐵吧？既然宋遜榮按照他的要求，把三百大洋劃到鐘表店的賬戶上，說明兩人私底下有交易。

高克看遲寶平神色嚴肅，就猜到了這筆款子多半有問題了。

他害怕受到牽連，連忙說自己和馬騰飛沒什么關系，他只不過是自己表弟的一個結拜兄弟。

說完，高克還拿出一張表弟和馬騰飛的合影。

遲寶平不認識傅化鐵，也看不出照片里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他，只能先把照片拿回了分局。

回到分局，周勇根馬上讓人叫來了小邢和呂菊香辨認。

經過二人辨認，確認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傅化鐵！

于是，周勇根帶人，馬不停蹄趕到了“天保商行”。

“天保商行”的老板名叫陳天保。陳天保和宋遜榮是表兄弟。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因為喝多了酒，突發中風癱在床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偵查員滿懷失望而歸。

可沒想到，第二天下午，運氣忽然主動撞上來了——馬騰飛現身了！

事情是鐘表店的高老板匯報的。

據他說，上午十點半左右，馬騰飛帶著一個女子來到店里買手表。馬騰飛告訴高克，這女子是他的妻子，他們這次來南京住在“福源旅館”。

高克讓伙計招待，自己偷偷溜到分局，向遲寶平報告。

偵查員收到消息，立刻動身前往“福源旅館”。

可是，馬騰飛兩人已經退房離開了。

他們在“福源旅館”登記時，使用的是上海市公安局北站分局天目中路派出所出具的證明，寫的卻是女方韓萍的姓名。

05

當晚，專案組連夜乘坐火車赴滬。

在北站分局的配合下，他們查明韓萍是一家私營醫院的護士，住在榆林區榆林路大隆里。據鄰居們說，他們夫妻倆出去旅游，大概9月25日左右回來。

專案組悄然對大隆里附近進行布控。

9月26日晚，當馬騰飛、韓萍返滬回到家時，即被拿下。

經審查，馬騰飛交代了殺人事實：

馬騰飛真名叫夏天雷，從小在土匪窩里長大。1940年，他投奔戴笠布置在上海郊區的“忠義救國軍”。在“忠義救國軍”混了一個月，因不被重用，夏天雷憤然離職。之后，他在上海、南京、寧波等地混來混去，居然混成了一名職業殺手，手上的人命不計其數。

“達誠醬園”老板宋遜榮，就是死在他的手里。

其實，宋遜榮是當了別人的替死鬼。

宋遜榮曾出面，替某個雇主和夏天雷談了一筆殺人交易，結果事成之后，雇主賴賬了。

夏天雷找不到雇主，就把氣撒在了宋遜榮身上，直接將其活活吊死。

那么被殺的對象以及雇主是誰呢？

其實這兩人，在文中已經出現過。

雇主就是“天保商行”老板陳天保，而被殺的對象，正是開頭所說那個“大勝園”主人姚瀛。

至于陳天保為什么要殺姚瀛，兩人之間究竟有什么仇恨，由于一個已死，一個成了殘廢，已經沒法查證了。

宋遜榮跟夏天雷很早就認識了。

宋遜榮受表弟陳天保之托，找夏天雷干掉姚瀛，夏天雷一口就接下了這筆買賣。

雙方約定報酬為三千大洋，先付百分之十定金，劃入“金穹鐘表店”賬戶，余款在干掉姚瀛后的七天內一次性付清。

4月19日晚，夏天雷潛入“大勝園”干掉了姚瀛。

次日，他給宋遜榮送信，說已經成功，請宋老板盡快付清后續的報酬。

可沒想到，宋遜榮就像消失了一般，無影無蹤。

夏天雷這才回過神來，這小子是想趁南京解放賴賬。

從此，宋遜榮就上了夏天雷的暗殺名單。

夏天雷知道宋遜榮有個老情人呂菊香，就拜托她幫忙，將自己帶到了宋家。案發當晚，宋遜榮一看夏天雷找上門來，當下也不敢聲張，只能放他進屋。

夏天雷利用宋遜榮沏茶的機會，在其茶杯里下了毒，迷倒他以后，偽裝了上吊自殺的假象。

然后，他將茶杯拋進了院子里的水井。

事到如今，“大勝園”姚瀛被害、醬園老板宋遜榮自殺兩樁命案，終于水落石出。

1949年12月28日，夏天雷被南京市軍管會槍決。

參考資料：《塵封檔案》——職業殺手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