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老琢磨一個問題:人類置身商業社會,就是為了不斷掙錢、花錢?人生就是不斷欠債、還債的過程?想想也很沒意思啊!
你看這幾天把金融市場攪得翻天覆地的“特不靠譜”,說一出是一出,搞了半天,原來他在炒股啊……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被譽為加拿大“國寶作家”,代表作《使女的故事》(點擊可跳轉)發人深省,同名改編的美劇也大受歡迎,捕捉到了當時的政治氣候(也是和當時的“特不靠譜”有關)。
▲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筆耕不輟,2008年的講座叢書《債與償》(Pay back)本來是為了遷就出版商的日程而匆匆提前出版,卻歪打正著趕上了當時的次貸危機。她說:“大家都以為我知道什么。我自以為寫的是一本關于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書。”
《債與償》不是小說,也不是經濟學,她以縝密思慮探究人類自古至今的“欠債”行為,猶如百科全書般旁征博引,機鋒處處,充滿智慧。
寫作此書的動機是好奇,我的好奇心。我對某一主題的了解甚少,因而對它產生了好奇,我希望通過撰寫此書來探索它,那個主題就是:債。
《芝加哥論壇》評論:“在眾多對金融市場失序的評論中,少有人從借貸背后的文化觀念角度出發探討此事。本書所揭露的,當然不是艱澀的學術論點,而是阿特伍德洞悉恐懼世情后給世人一記當頭棒喝的思想結晶。”
▲ 書本封面。
債是想象之物
阿特伍德說,債是人類的概念,也是想象出來的概念,反映出人性的欲望與恐懼。
我成長于一九四〇年代末期,在當時的社會,永遠不該對三件事提出問題:一是錢,尤其不該過問某某人賺多少錢;二是宗教,打開宗教相關話題,等于直接開始評判異端,甚至會出現更可怕的結果;第三件事是性。
阿特伍德回憶,小時候有點零花錢,明白這些硬幣可以換取貨品;工作后收入豐厚了,有人告訴她需要銀行賬戶,于是她開始有了“利息”。
從《小飛俠彼得潘》(Peter Pan)一類的神話故事,我學會了一件事情:停止相信童話,童話便死了。假如我不再相信銀行,銀行也會幻滅嗎?依照成人的觀點,神話虛假,銀行為實。可是,這是真的嗎?
于是,我開始對財務產生迷惑,直至今日尚未得解。
她經常往返各地,看到很多廣告,包括協助處理債務的廣告。
第一張信用卡在1950年問世。1955年,加拿大家庭平均負債所得比是55%,2003年為105.2%。自此以后,比例節節攀高。在美國,2004年的比例是114%,換言之,成千上萬的民眾寅吃卯糧,許多政府也在同樣的處境下。
為什么會有債產生呢?她常聽到的答案是“貪”,但還是無法揭開更深一層的秘密。
“我們現階段對債的態度,深深鑲嵌在整體文化之內。”
債之所以存在,也許是因為我們想象它存在。債是想象之物,我想探討它的類型,以及它對生活現實的沖擊。
▲ 話劇《威尼斯商人》劇照:“一磅肉”引發的糾紛。
債與公平
“債”這類的心理建構存在要有若干先決條件:其一是公平的概念,隨之而來的是等值的概念。
在七〇年代,有個計算機競賽程式叫做“以牙還牙”。
“以牙還牙”程式的游戲規則相當簡單:“與任何程式首次交鋒,它會采取合作。此后,它采取其他程式在前次交會時的選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個程式終究勝出,因為它從不重復受到傷害,如果對方背叛它,下次它會拒絕合作。
“以牙還牙”計算機競賽有一個既定的前提:每一組參賽程式擁有相同的可支配資源。但在人類社會,勝者為王,贏家制定法律。
▲ 亙古以來,贏家制定法律,證明自身處于社會結構頂層為合法。
債與罪
有人說:“債,是新式脂肪。”就像喝酒抽煙,在某個時期被視為惡劣無比,現在也算時興。
《圣經》有句話:“免我們的債(debts),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但在圣公會以不同說法表達同一個句子:“免我們的侵犯(trespasses),如同我們免了人的侵犯。”
阿特伍德查閱不同版本的《圣經》,發現在閃語系亞蘭文(Aramaic)中,“債”與“罪”是同一個字。
都市理論大師雅各布在1994年出版的《生存系統》中,提出一項理論:人類獲取財物唯有兩條路,就是奪取與交易。
雅各布表示,在累積資產的行為中,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屬于這兩種項目,而且絕不該混淆兩者,應格外小心避免一領域的專家職司另一領域。
舉例來說,警方屬于“奪取”部分的監護者,持有我們準許此類監護人所擁有的武器;他們不該同時成為商人,否則結果會出現行賄、勒索保護費等腐敗行為。
借貸似乎存在灰色地帶,既非“奪取”,也不是“交易”,依照最后結果來變化性質。
“因債成奴”比比皆是,不僅人身,靈魂也可以贖回。在蘇格蘭邊境和威爾士有個風俗:“食罪人”典當靈魂換得面包、酒水、金錢。死者家屬會在往生者的胸口放置鹽、面包與啤酒,請食罪者當場吃掉這些食物,藉此把亡者來不及贖完的罪孽轉移給食罪者,好讓往生者的靈魂可以安息。
▲ 食罪者吃下的罪孽越多,身上的罪孽就越深。
同理,齋祀與獻祭也是出自“替代犧牲”。
事實上,基督教神學的政體基礎是:精神負債與負起清償之責,還有如何利用他人替代償還來逃避此債。它還有一個基礎:基督教時期之前,代罪羔羊角色(包括以人為祭禮)的漫長歷史,這人為你帶走罪。
沒有故事的人生,不是人生;而債,構成了很多人生故事。
債如果成為主題,還有另一種娛樂價值:我指的不是現實人生情節在線的主旨,而是小說人生的母題。社會形勢、階級關系、金融趨勢、文藝風潮改變,這類負債情節同樣隨著時間遞變。
阿特伍德在年少時以為十九世紀小說的驅動力是愛情,后來發現金錢也是驅動力,金錢的地位比愛情更靠近核心。
在《呼嘯山莊》里,扭轉乾坤的是債務。
他讓呼嘯山莊的屋主虧欠自己,順勢成了山莊主人。這樣的情節在一本接一本的小說中出現。十九世紀最高明的報復,不是見到敵人紅色鮮血流滿地,而是看到他資產負債表上一片紅墨。
阿特伍德認為,如果要探討債與罪的關聯,負債者與債主兩者都有道德過錯,就像浮士德與魔鬼定契約。
我們不斷被告知,求借其實是值得贊賞,此舉轉動了“系統”之輪,消費者花用大量金錢,某個龐大抽象又高傲之物因此免于陷入困境,此物稱為“經濟結構”。
▲ 《呼嘯山莊》電影海報(1992年)。
債與償還
債務皆有到期日,否則債方不會出借,借貸償還制度就會停止運作。
金錢的債,有借有還,那無法以金錢償還的債呢?
我開始思索“債”這個主題,有幾點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對某種說法不了解。
現在這種說法不再普遍,但還是有機會聽見。以前經常有人說:“他償還了對社會的虧欠。”我們也會說:“犯罪是得不償失的行為。”
以樂觀的心態來思考,犯罪對罪犯而言終究是劃不來的行為;事實上,它可能表示另一種悲觀的意思:犯罪的人不告而辭,誆騙了你,沒付賬,討厭的賴賬鬼。
債與貸是唇齒相依的雙胞胎,在天平兩端相互權衡,清償之后方能達到平衡,但 “為罪行付出代價”通常不是這種意思。
“為罪行付出代價”所代表的償還其實等同于復仇。
支出項目底下是犯罪與犯罪為他人造成的可能禍害,收入項目底下是種種感受,包括自以為是、洋洋得意、人渣敗類罪有應得,兩邊根本無法確實轉換成等價的兩筆現金。
同樣地,有些債絕不可能是錢債,而是榮譽之債。
借貸的灰暗之地,債的本質與多寡沒有設限,處理賴賬的本質與恐怖程度也沒有設限,就像高利貸賺不到錢就會傷害人。
那么欠債的是國王或政府呢?
沒有記憶,就沒有債,而書面記錄是一種記憶形式。稅與債所催生的暴動,無論在哪一個時代上演,稅務與債務記錄都是首要的攻擊目標,民眾實行的原則是:假如你不能證明,我就沒有虧欠。
求借過多,有人會“殺了債主”,就像圣殿騎士團的悲慘下場。
圣殿騎士團積累大量資產,在長達兩百年來充當歐洲重要的放款業者。
1307年,法蘭克王腓力四世發現自己欠了圣殿騎士團一屁股債,他誣賴圣殿騎士團離經叛道、褻瀆上帝,下令圍捕騎士團。腓力四世的債就此化為烏有,而圣殿騎士團難以估量的財富也下落不明了。
▲ 圣殿騎士團曾經富可敵國。
有些債,通過金錢或物品達到平衡;有些債,唯有血才能達到。
向某人復仇,等于使自己重獲自由,因為報仇之前你不是自由之身。那是什么束縛了你?是對他人無法釋懷的怨恨,還是你的復仇心?你認為唯有復仇一途,才能擺脫這份懸念。
必須解決的宿怨是精神上的宿怨,是金錢無法了清的債,是精神的債。那是靈魂的創傷。
榮格派學者認為,無法釋懷的無由仇恨,代表個人還未接受自身的“陰影”。
“陰影”是我們的黑暗面,貯藏了內心羞恥且不愿承認的一切,也貯藏我們自稱鄙視卻想實際具有的特質。如果我們還未承認我們擁有這些特質,可能會將它們投射到他人或其他團體上,對那人或群體逐漸醞釀不合情理的恨意。
▲ 美劇《權力的游戲》劇照,別忘了“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一報還一報
阿特伍德認為人類有一套內在人性模塊,少了它,眾多債貸制度無法成立。
于是許多債非屬金錢債,而是道德債,或是破壞萬物秩序而扛負起的債。因此,斟酌“債”的時候,平衡的概念位居中樞地位,而且債貸雙方屬一體兩面,互不可少,在健全的經濟、社會或生態體系中,兩方之間的來往朝著均衡方向發展。
加拿大有句俗語,如果這天天氣很舒服,那么就會有人說:“有天要付出代價的。”意思是,這里天氣變化多端,總有一天會為好天氣付出代價。
書本的最后用了浪漫手法,描述地球日幽靈帶著施顧己(狄更斯小說人物)快速穿越時空,見證人類社會變化。
地球是活的,這個觀念藉由語言保留到了現近代。有人去世時,我們說:“給大自然還債去了。”換句話說,肉體不過是借用來的,人類并不完全擁有,死亡是償還借物的方法,這種說法一點也沒錯。
施顧己看到黑死病侵襲歐洲,人類可能的幾種反應:有人自我保護,有人絕望尋歡,有人盡力助人,有人自責,有人攻擊外來者,有人觀察記錄,有人認真過活,有人戰斗,有人投降……
幽靈說:“傳染性瘟疫也許是大自然成本效益分析的一部分,是一種擦凈寫字板、整理賬目的方法。當人類行為可憎,人口過剩,對地球帶來過多臟亂與傷害,瘟疫于是爆發。畜牧場的牲口相互擁擠,同樣也容易感染疾病。想想有只貓咳出一團毛團,你就能明白這種情形。”
▲ 黑死病在中世紀時期奪去數以千萬計人命。
他們在地球漫游,看到環境遭受嚴重破壞。貧窮國家謀殺地球的行為,一方面是貧困在逼迫,一方面是貪婪在驅使。貧窮國家往往大規模舉債,所以謀殺地球之舉也是受到債務的牽連。
幽靈說:“債務與債權,貧者與富人,兩者間若過度失衡,貧者會發現自己越陷越深,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人性中的公平觀與正義感嚴重受損。以往發生這種情況時,人類常做一件事:推翻領導者,可以的話,捉了債主殺了。或者,他們干脆違反貸款合同。在這類事件背后,有非常強烈的動機存在。”
施顧己說:“不過,那樣會使整個制度崩垮。”
幽靈說:“你沒聽懂我的重點,制度已經垮了。”
幽靈讓施顧己看到各種未來的可能,有美好的,也有悲慘的。有怎樣的行為,就有怎樣的報應。行為不變,報應不改。如果改變了做法,結局也將隨之改變。
科技系統是一座磨坊,能磨出你所吩咐的任何東西,只是沒有人知道怎么讓它停止運轉。大自然經過了高效能的科技徹底開發,最后將成為沒有生氣的沙漠。制造業的磨坊吞食并耗盡一切自然資本,虧欠大自然的債款將是無限大的數字。
▲ 據不完全統計,在黑死病肆虐期間,歐洲共死亡了2500萬人。
信用卡、食罪人、星艦迷航記、當鋪與課稅歷史、雷納德小說《黑道當家》、但丁的《神曲》、狄更斯筆下腰纏萬貫又吝嗇無情的施顧己……阿特伍德梳理各個脈絡,信手拈來,尤其對“債”在文化、觀念、經濟、生態,甚至未來角色都分析精辟,直探底蘊。
想想也是,我們其實一無所有,連身體也不是自己的,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借來。我們自詡是“最高等的生物”,已經霸占了地球太多資源,又該如何還報自然?
債的概念,與所有財務安排一樣,與所有道德行為的規范一樣,事實上也與語言本身一樣,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而人類社會是一種復雜的想象構造。心理構造變化萬千,對心理構造為真者,對債也是不假;既然它是心理構造,我們思考的角度將改變它的運作。
(本文文字原創。本文圖片來源于網絡,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