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專欄

（正文約4200字，預計閱讀時間13分鐘）

自三年前俄烏沖突發生以來，2月24日成為眾所周知的“制裁日”。雖然制裁“大禮包”并不只是在這一天發出，但在特別軍事行動開始的周年紀念日，西方國家試圖讓其新的限制措施格外引人注目。 在前幾年，制裁象征著西方國家團結一致懲罰俄羅斯的決心，但如今這種團結仿佛有所崩解。

特朗普入主白宮以來，美國外交和國內政策的基礎發生了動搖，尤其是他表示想要馬上結束俄烏沖突，盡快在烏克蘭尋求和平。 俄羅斯對此做出回應，表示愿意積極對話共同協商。然而，美國的盟友和合作伙伴并不認同特朗普的做法，因為他們在過去三年中為這場沖突投入了大量的物質和意識形態資源。 特朗普的行為會使過去三年的努力竹籃打水一場空，但特朗普似乎認為當下就是及時止損的最佳時機。如果戰火持續燃燒，烏克蘭可能會失去越來越多的領土，美國數百億美元的預算也被消耗殆盡，且即使美國及其盟友對烏克蘭傾囊相助，烏克蘭也不見得能在這場戰爭中取得勝利。因此，美國積極推進與俄談判，但談判的艱難也顯而易見。此次與俄外交談判的關鍵因素之一是取消或至少放松制裁，但這一設想的現實性卻值得深思。不過，通過借鑒以往國家的談判經驗，我們或許可以期待對俄制裁會發生什么具體變化。

美歐分歧，烏克蘭何去何從？

可以看到現在美國在尋找結束烏克蘭沖突的方法，這讓美國的盟友們感到格外驚訝。因為三年來，他們一直與華盛頓的路線保持一致，但現在美國卻突然與之劃清界限。美國的“背刺”讓歐洲人腹背受敵，他們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被公開譴責，盡管第16號制裁方案是很早以前制定的，但在當前形勢下，它具有了新的意義。對歐洲國家來說，它成為了歐盟這個機構的象征，是對大西洋傳統路線的堅持，是展示實力、洗清屈辱和維護自身身份的一種方式，同時它也表達了對特朗普外交的抗議，因為在特朗普外交中要隨時準備進行交易，并公開展示交易主導權在誰手中。

第16號制裁方案將進一步加大對俄掣肘，但并不對俄造成致命傷害。該方案的主要內容是擴大對俄羅斯鋁出口到歐盟的限制，斷開環球銀行間金融電信協會（SWIFT）與俄羅斯多家銀行的聯系，增加封鎖制裁和出口管制，同時對與俄羅斯合作的友好國家的公司進行施壓。可以說，俄歐雙方之間已然開啟無聲的戰爭。如果在2022年這些制裁措施可能會令人震驚，但形勢發展到現在，這些措施已經不足為奇，盡管對俄不利，但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相比歐洲例行公事的制裁，更令企業擔憂的是俄美談判是否會給他們帶來一線生機，但是現在翹首以盼還為時過早。

可以說，俄美在烏克蘭問題上達成妥協是可能的，問題是這種妥協能持續多久。雙方立場矛盾重重，信任度不高，這對妥協的持續性造成了極大的挑戰。然而，特朗普正試圖擺脫冷戰的束縛展望未來。在他看來，如果在與俄羅斯的斗爭中投入過多，對美國的未來是有害的，因為未來美國所謂的“主要對手”是中國。但由于美國已經在反俄路線上投入過多，已然騎虎難下，所以不排除冷戰的歷史卷土重來的可能性。即使不出現這種可能，俄烏在美國的斡旋下停火，美國仍將活躍地對俄實施制裁。這是因為制裁的法律性質導致不可能取消所有制裁，許多對俄制裁措施已被納入美國聯邦法律，總統無法取消制裁，只能暫停制裁。因此，制裁仍將是向俄羅斯施壓的工具，況且特朗普本人也樂于使用這些工具，他在第一任期內對“北溪2號”的制裁攻擊仍然記憶猶新。

如果能就烏克蘭問題達成協議，預計會出現類似于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逐步放松對華制裁的情景，但這一過程會很緩慢，因為制裁的法律機制沒有改變，放松制裁是通過例外、排除和有針對性地暫停某些條款來實現的。直到2000年，美國與中國的經濟關系才達到一個新的立法水平，并且即便如此剩余的制裁也仍然存在，這一過程歷時30年。而推動這一進程的原因是中國與蘇聯之間的矛盾（美國利用了這一矛盾），以及當時中國改革開放政策下中國所開辟的廣闊市場的吸引力——而這恰恰是需要注意的地方，因為俄羅斯市場對美國的吸引力不大，俄方不會為了短期利益而放棄與中國的友誼，畢竟四年后美國新政府上臺一切都可能回到原點。因此，對俄制裁仍將持續非常漫長的時間，但無論如何，雙方的企業都將從緩慢的轉變中獲益。

制裁是歷史悠久的政治和經濟工具

制裁并非國際關系中的新工具，事實上，幾個世紀以來，制裁一直被用來脅迫各國遵守國際準則，或懲罰被視為“敵對”或“非法”的行為。 經濟制裁作為現代外交的正式工具，最早可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的國際聯盟。然而，在冷戰期間，特別是在美蘇之間，制裁的地位日益突出。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制裁已從有限的貿易限制演變為針對能源、國防和金融等各個領域的更全面的制度。對俄羅斯來說，制裁一直是外交政策關系的一個特點，尤其是在與西方國家的交往中。本世紀最初實施的制裁主要針對與腐敗或侵犯人權有關的特定個人或實體。然而，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成為制裁的轉折點，經此一事后，西方國家顯著擴大了對俄羅斯制裁的范圍和規模。此后，這些措施不斷升級，并且在2022年俄對烏發起特別軍事行動后達到高潮。

西方在俄羅斯吞并克里米亞和發動頓巴斯戰爭后實施的制裁對俄羅斯經濟產生了深遠影響，因為此次制裁針對的是俄羅斯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能源行業，重點是石油和天然氣出口。此外，西方國家還對俄羅斯主要銀行、國防承包商和石油工業的融資實施了制裁。他們試圖切斷俄羅斯進入西方資本市場的渠道，對高科技產品實施限制，并禁止俄羅斯從事某些戰略物資的國際貿。此外，美國和歐盟對那些與已經受到限制的俄羅斯實體進行交易的國家實施二級制裁，以阻撓其他國家與俄羅斯進行貿易。

2022 年俄烏沖突爆發后，美對俄制裁的范圍和力度進一步升級。更多的個人和實體被列入制裁名單，其中許多來自俄羅斯精英階層，包括政府官員、商人和寡頭。此外，美國還對俄羅斯的貿易和金融實施了新的制裁，凍結了俄羅斯的海外資產，切斷了俄羅斯與國際銀行系統（SWIFT）的聯系，嚴重限制了俄羅斯的國際貿易能力。其中最引人注目且影響最深遠的措施是對俄羅斯石油實行價格上限，這是西方國家在維持全球石油供應穩定的同時減少俄羅斯主要出口收入的戰略舉措。上限設定俄羅斯石油每桶為 60 美元，目的是在不對全球石油市場造成重大干擾的情況下給俄羅斯造成財政壓力。盡管西方不遺余力打壓俄羅斯，但俄羅斯還是通過國內調整和非西方國家（如中國和印度）的支持，成功規避了許多措施。

面對制裁，俄羅斯如何進行戰略調整

盡管制裁對俄羅斯造成了嚴重影響，但俄羅斯仍表現出強勁的韌性。以下幾個因素促成了俄羅斯的韌勁，特別是其規避金融制裁的能力。第一是在2022年《制裁條例》開始實施之前，俄羅斯已經開始創建替代性的金融系統，特別是金融短信系統和國家支付卡系統。這些系統使俄羅斯能夠在不依賴西方金融基礎設施的情況下進行國內和國際交易，而使用俄羅斯盧布與鄰國和非西方伙伴進行交易進一步使俄羅斯免受西方制裁的全面影響。

第二是俄羅斯有能力將其石油出口轉向非西方國家，如中國、印度和其他亞洲國家，這有助于減輕價格上限和制裁對能源出口的影響。通過使用影子油輪船隊和替代物流路線，俄羅斯能夠繞過西方制裁，繼續向全球市場供應石油。此外，俄羅斯還實施了“平行進口”模式，以克服對消費品和工業產品的限制。 這一戰略包括從不受西方制裁的國家采購商品，從而確保俄羅斯消費者和工業仍能獲得必要的產品。不過，這些措施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俄羅斯直接的經濟壓力，但也并非沒有代價。俄羅斯經濟面臨著重大挑戰，尤其是在通貨膨脹、供應鏈中斷和外國投資下降方面，而且這些制裁的長期影響仍在不斷顯現，其影響可能會持續數年。

此外，制裁經常在外交談判中發揮核心作用，尤其是存在重大政治或軍事分歧的情況下，制裁經常被當作一種杠桿工具，根據制裁實施的收緊或放松來表示威脅或者善意。因此，制裁是一種影響國家行為的手段，可以通過施加經濟壓力或許諾減輕制裁來換取政治讓步，冷戰期間美蘇之間的交往就是典型案例。在冷戰期間，制裁蘇聯是美國遏制蘇維埃勢力的外交工具中的關鍵部分。20世紀70年代，為緩和美蘇關系，美國放松了對蘇聯的一些制裁，以換取軍備控制協議和其他政治妥協。 然而，隨著20世紀80年代緩和局面的瓦解，許多制裁措施又卷土重來。

相比之下，伊朗的情況表明，制裁可以成為一種長期且根深蒂固的外交工具。美國對伊朗的制裁始于20世紀70年代，并在1979年伊斯蘭革命后愈演愈烈。盡管伊朗與幾個世界大國在2015年達成了核協議，但也只得到了部分和短暫的制裁緩解。2018年，特朗普單方面宣布美國退出該協議，恢復對伊朗的制裁并實施了二級制裁，再次有效地將伊朗孤立于全球經濟之外。這個例子表現了制裁如何能夠在政治領導層更迭的情況下經久不衰，并繼續成為外交杠桿的工具。

對俄羅斯來說，其他國家的被制裁經歷提供了重要的啟示。首先，放松或解除制裁并不意味著政治問題解決或關系正常化。通常情況下，制裁的放松是分階段進行的，并且要經過重要的政治和外交談判，雖然某些制裁可能會被取消，但其他制裁可能會持續數年，中國和伊朗的情況就是如此。其次，政治領導層的變化與制裁高度關聯。從伊朗和中國的案例中可以看出，美國政府的更迭會導致制裁政策的轉變，如果國會介入其中，情況尤其如此，因為國會可能會編織一張法律限制的 "蜘蛛網"，限制總統單方面放松制裁的能力。再次，美國的制裁體系建立在全球金融中心的基礎上。由于二級制裁的影響力尤為強大，美國管轄范圍以外的國家和公司可能不愿與受制裁實體接觸，因為這可能導致這些實體失去進入美國市場的機會，這種形勢促使更多實體在任何有關制裁減免的談判中加強了與美國的接觸。

對俄制裁將走向何方

如果此次美俄雙方能夠就烏克蘭問題達成有效協議，美國很可能會漸進地放松部分對俄制裁。最初的步驟可能包括重新開放大使館、放寬運輸限制以及放松對目標投資的某些限制。部分出口管制也有可能放寬，特別是對人道主義物資和低技術產品，但出于國家安全考慮，短期內不太可能取消對軍民兩用產品、能源和國防技術的制裁。而任何對制裁的放松都需要美國與其盟國進行協調，由于烏克蘭問題持續復雜且其對全球政治的影響廣泛，一旦美俄外交努力破裂，美對俄很有可能重新實施制裁。

因此，解決俄烏問題的道路要將謹慎的談判、平衡地緣政治利益以及確保制裁的任何變化不會破壞更廣泛的政治目標這三者相結合。總之，雖然美國可能對俄羅斯減輕制裁，但這將是一個長期復雜的過程。在未來數年中，制裁可能仍將是國際關系中的一個關鍵杠桿，其影響將繼續塑造俄羅斯、美國和整個世界的經濟和政治格局。

作者：費蘭花（Ramziya Fazdalova），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商業顧問，俄羅斯在華學者

編務：曾玉婷

責編：王加特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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