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天,我穿上了綠軍裝。新兵連結束后,坐著軍車往大山深處開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蔫了。原本想著能在城里當兵開開眼界,沒想到越走越偏僻,最后車轱轆在土路上顛簸了五十多里,停在了一排灰撲撲的平房前。
劉東亮班長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個子不高,眉毛特別濃,迷彩服袖子總是卷到小臂,露出曬得發紅的手腕。那天全隊集合參觀庫區,我故意磨蹭到最后,結果剛晃到門口就被他逮個正著。他倒沒訓人,就輕輕拍了下我后背:"跟著走,別落單。"
這一跟就跟出了名堂。庫區大得嚇人,水泥路七拐八繞,兩邊全是巨型油罐,山洞里還藏著更大的。劉班長邊走邊比劃:"咱們這兒就是部隊的血庫,沒咱這油,坦克飛機全得趴窩。"正說著,幾輛油罐車轟隆隆開過去,柴油味兒直往鼻子里鉆。
有一天,我跟著上油罐量油,算是見識了油罐的巨大。十幾米高的罐頂,風刮得人站不住。我剛松了下手,整個人就被吹得往后仰,后脖領子突然一緊——劉班長揪著我衣服給拽回來了。他黑著臉吼:"要量油就站穩當!"轉頭又教我怎么用身子擋著風口,免得被油氣熏著。
1982年黃河演習那次,我們仨跟著油罐車往前線扎。十一月的風跟刀子似的,裹著軍大衣都打哆嗦。有一天半夜,我實在扛不住,靠著車輪子瞇了會兒,突然耳朵被人擰了一把:"醒醒!又來車了!"睜眼看見班長凍得發青的臉,趕緊爬起來給人家加油。那七天真是熬鷹似的,困極了就掐大腿,最后交班時走路都打飄。
年底評功的時候,班長愣是把名額讓給了我。他說自己快退伍了,要個功不如留給年輕人。我捧著軍功章去找他,他正蹲在宿舍門口補膠鞋:"磨嘰啥呢?趕緊把油罐編號再背兩遍。"
第二年開春,班長退伍回了河南老家。我接了他班長的位置,沒想到轉年五月突然來了通知,要我去軍區集訓。路過商丘時,我特意繞道去柘城看他。
推開班長家院門時,他正提著豬食桶喂豬呢。看見我先是愣住,接著把桶一扔就撲過來熊抱,撞得我肋骨生疼。晚上他媳婦炒了四個菜,我倆對著喝當地散裝酒。平時二兩就倒的人,那天不知怎么喝了一斤多,最后怎么躺下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睜眼就覺著不對。被窩有股雪花膏味兒,墻上還掛著碎花布外套。正發懵呢,門外進來個扎麻花辮的姑娘,端著搪瓷缸沖我笑:"我哥去鄉里辦事了,讓我照應你。"低頭看見枕頭上一片黃漬,臊得我耳朵發燙——昨晚喝吐了。
班長妹妹叫東梅,跟她哥一樣長著濃眉毛。推自行車送我去車站時,她硬要坐后座。鄉間土路坑坑洼洼,車把晃得厲害,她忽然伸手拽住我軍裝下擺。到站后塞給我張紙條,非要我等車開了才讓看。信紙上字跡工工整整,落款地址寫得清清楚楚。
集訓期間開始通信,東梅總在信里問些部隊的事。有回寄來件手織毛衣,針腳歪歪扭扭的,倒是厚實得很。轉年班長帶著全家來隊里,東梅穿了件紅格子外套,在油罐區轉悠時,還蹲下來摸發油閥上的銅把手。
1988年辦婚禮那天,倉庫主任當證婚人。他說得熱鬧:"咱們這新郎官,當年喝醉酒吐了新娘的枕頭,現在倒成了一家人。"底下戰友們起哄要講戀愛經過,東梅紅著臉往我身后躲,手指頭悄悄掐我后腰。
現在我退休住在沛縣,有時翻出當年的軍功章,還能想起班長補膠鞋的樣子。東梅總念叨:"當年你要是不去我家,或者沒喝那頓酒..."
我逗她:"后悔啦?"
她抓起沙發墊砸過來:"后悔沒把你吐的枕頭留著!"
前些天老班長打電話,說外孫女要考大學了。東梅在旁邊插話:"讓孩子報機械專業吧,跟她姑父學學怎么修加油機。"
我倆對著電話笑成一團,窗外的梧桐樹沙沙響,三十多年前山里的油罐車轟鳴聲,好像又順著電話線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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