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獨庫公路，最美大道也是英雄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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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的風景，每一處都足以讓人沉醉……但我依然覺得，走一次獨庫公路所帶來的滿足感是前所未有的。它或坦蕩如海，或高聳入云，或驚心動魄，或酣暢淋漓。總之，新疆的冰、雪、道路、湖泊、山巒、草原、 峽谷、峭壁、沙丘、碧池、藍天、陽光、濃霧……這里應有盡有，甚至展現出超乎尋常的奇妙與原始之美。”這是手機上隨意翻到的一位旅客寫的《獨庫隨感》。

這就是獨庫公路，它是新疆大地上一道抹不掉的絢麗彩虹，在共和國的公路史上同樣具有重要地位。而我與這條公路卻有著一段特殊的“情緣”，1975年底，我接到入伍通知書，我的部隊是“基建工程兵”。這個兵種一般人不太了解。顯然，我們可以從字面上認識“基建工程兵”的全部內涵：它的主要任務就是為國家基本建設而特設的一支部隊。獨庫公路就是由當年的基建工程兵（后整編為武警交通部隊）修建的。

作為這支部隊的新聞宣傳干事，前往天山深處采訪自己的部隊顯然既是本職工作，又擁有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然而，陰差陽錯，這樣的機會我卻始終未能獲得。幾十年前的軍旅生涯，總讓我惦念曾經的戰友。而每次去新疆，最掛念的一定是那些仍在天山深處戰斗的戰友們。但由于種種原因，過去一直未能如愿。不曾想到，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70周年之際，我竟有機會專程踏上戰友們用鮮血和生命鋪就而成的如畫般美麗的獨庫公路……

新疆的地理環境以天山為南北分界線，想要繞過天山，超過1000公里的行程至少需要四五天，而且沿途盡是峽谷與天險，因此被稱為“死亡之路”。新疆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特殊的需求，決定了必須破解這道天險難題。新中國成立后，新疆的建設和西部發展迫切需要實現南北疆的聯通，以促進快速發展。北疆的石油與南疆的糧食，如何實現互通互惠，成為關鍵問題。打通天山的天險之路，自1955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以來，一直是從中央到天山南北普通百姓共同關注的重大事項。然而，打通天山并非易事。

獨庫公路全長約562.75公里，它貫穿新疆中樞的天山山脈，連接南北兩地。在這1000多里的路途中，需要穿越眾多山脈與峽谷，以及平均海拔超過3000米的雪山和多個達坂。沿途除了高山和峽谷外，最為關鍵的是惡劣的氣候條件，雪崩、泥石流和凍融翻漿等地質災害頻發且難以預測，給修建公路的部隊帶來了極大的艱辛和挑戰。在20世紀70年代，一切物資供應有限，部隊的裝備也極為簡陋和原始，給建設工作增加了更多困難。

“要把天塹變通途，靠的就是我們全體指戰員以血肉筑成長城的精神和戰斗意志！”我的戰友們這樣說。

整條獨庫公路共架設橋梁67座，總長度達到1996米，建造涵洞1294道。這些數據對于普通人而言或許看起來并沒有特別之處。然而，當你親自走一趟獨庫公路，就會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即使在今天，每當車輛駛過一座飛架于峽谷之間的橋梁，你都會不由得在車上感到心驚肉跳。因為道路的一側通常是巖石破碎的懸崖，而另一側則是白雪皚皚、宛如銀色世界的景象……至于涵洞的險峻，鉆一次便足以讓人膽戰心驚！設想當年，我的戰友是如何用炸藥和鐵鎬開鑿出“通途”的啊！

施工現場的戰斗之慘烈，難以想象！這里僅舉一場戰斗，它叫“決戰玉希莫勒蓋”：海拔3600多米的玉希莫勒蓋達坂，山勢險峻，連黃羊也難以攀爬。玉希莫勒蓋隧道的軸線選定在分水嶺兩側的溝頂，圍巖破碎，潛流豐富，施工掘進極為困難，是國內公路隧道中罕見的挑戰。1997年3月，玉希莫勒蓋隧道正式開工建設。然而，由于地質條件復雜、施工難度極大，同年11月，交通部決定改用明線方案，隧道工程暫時停工。2002年3月，玉希莫勒蓋隧道復工續建，筑路官兵頂風冒雪、不畏嚴寒、克服塌方等重重困難，歷經艱險，經過艱苦奮戰，終于在2008年9月完成建設任務。這一工程為我國高原地區復雜地質環境下的隧道施工積累了寶貴的經驗。玉希莫勒蓋隧道位于海拔3280米處，全長1943米，是當時中國公路隧道建設中難度最大的工程之一。為修建這條隧道，21名官兵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這次我到新疆后，內心里裝著一個重大的任務——到一個叫“喬爾瑪”的地方，去見一位特殊的老戰友，并拜謁埋葬在那里的168位戰友。平時在手機上、媒體上看到人們談論獨庫公路如何美，卻很少提到為修建這條路而犧牲的那些戰友們的事跡……這份情感讓我呼吸有些急促，也讓我更加迫切地想見到陳俊貴——那位名揚四方的烈士守墓人。

終于見到了。在雨雪中，我見到了身穿沒有紅帽徽、紅領章老式軍裝的陳俊貴——一位干瘦但十分干練的漢子。

“老陳，你知道嗎？我也是基建工程兵，后來在白石橋兵種總部工作。我是1976年1月入伍的……”我這樣自我介紹。

陳俊貴頓時站住了，愣了不到兩秒鐘，立即向我敬了個軍禮，說：“哎呀，是老首長、老戰友啊！請，請，請進屋里坐……”當我坐下來與他長談之后，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這位“天山筑路兵”以另一種形式的“犧牲”，裝點了獨庫公路的壯美。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動并折服了我。

陳俊貴比我晚兩年入伍。他是1978年的兵。他來到168團不久后，便遭遇了一場慘烈的雪崩，與他一起執行任務的兩位戰友不幸犧牲，只剩下他一個人幸存。自此，他的人生軌跡發生了他自己都未曾預料的變化——如今，他依然堅守在喬爾瑪烈士陵園。

當年陳俊貴到部隊時，獨庫公路已經開始修建。此時的施工正值最艱難的階段，部隊不時會傳來戰友犧牲的噩耗。但即使如此，軍心始終未曾動搖。陳俊貴所在的部隊也犧牲了好幾位戰友，甚至在施工現場，目睹戰友犧牲的場景已屢見不鮮。那一年，部隊在“老虎口”施工時，山體突然塌方。一塊巨石落下，正好砸在一位四川新兵身上，他的整個身子被壓得像餅子一樣。當時，這位四川兵還沒斷氣，勉強能夠說話。這一下急壞了在場的戰友們，大家紛紛拿起鋼釬等工具試圖撬開巨石，但無論怎么用力都撬不開。“老虎口”又位于懸崖峭壁之上，機械設備根本無法運上來。大家想用炸藥炸開石頭，可又擔心會誤傷這位戰友。戰友們急得團團轉，而四川兵卻開口說道：“你們別費心了，我肯定活不成了。把石頭一起炸開吧，別影響施工。”

他越是這樣說，戰友們越是難受，一個接一個地哭了起來。四川兵又說：“我快要死了，還沒給家里人寫過一封信。誰能幫我記一記？我想跟爸爸媽媽說幾句話。”戰友們趕緊找來紙，對他說：“你說吧，我們記。”四川兵便一字一頓地吐出話來：“爸、媽，我在部隊挺好的。工作不累，吃得也不錯。首長很關心我，戰友們就像親兄弟一樣。爸、媽，我就是有點想你們……”說到這里，他哽咽了，鼻子和嘴里隨即開始不停地流血，血越流越多。戰友們哭著輪流給他擦血，可怎么也擦不完。最終，當鮮血不再流淌時，這位四川籍士兵也沒了最后的氣息。他是在戰友們的注視中，一秒一秒斷了氣……

“想起這樣的事，我就再也不埋怨任何事情了。”陳俊貴說道。此時，這位東北漢子顯得格外安靜而動情，宛如一只肩負重任的小虎崽。我理解，因為我也是從“死神”手中掙脫出來的人。

陳俊貴是在1984年離開部隊的。然而，離開部隊后的陳俊貴并沒有放下戰友們的事，于是他做了一件常人都做不到的事：帶著全家，從遼寧老家，重返天山，為那些死去的戰友守墓，而且一守就是40多年……

“40多年了啊，老戰友，你太偉大了！”我不由得重重嘆了一聲，拍了拍陳俊貴的手臂。陳俊貴苦笑地搖搖頭，輕聲說道：比起躺在墓地的戰友，我一點也不感到自己有啥了不起的。他認真地看著我，重復道：真的，一點也沒啥了不起！

“走，帶我去陵園看看戰友們……”這時，我提議道。

雪越下越大，寒意愈發逼人。進入陵園后，映入眼簾的是正中央矗立的一座紀念碑。碑上鐫刻著一行醒目的文字：為獨庫公路工程獻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這時，我和陳俊貴等人排成一行，隨后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接著，陳俊貴帶我來到紀念碑的背面，指著碑文上犧牲的168位烈士的名字，逐一為我講解。隨后，陳俊貴帶我來到山坡上的墓地。這里是政府特意開辟的一片平整的土地。烈士墓排列整齊，像一支整裝待發的鋼鐵隊伍，仿佛在等待軍號吹響的那一刻。

我們來到墓地時，大雪紛飛，潔白的雪花掩蓋了每一尊墓碑上的名字。我想知道這些人是誰，于是隨手拂去第一排中央一尊墓碑上的積雪，隨即顯現出一個我熟悉的名字：姚虎成。“哎呀，是姚營長！我們學習的好榜樣啊！”我不禁脫口而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年前的軍營年代……

這時，只見陳俊貴用手輕輕地為一尊尊墓碑拂去上面的雪花，墓碑上露出了一個個名字。他便逐一講述這些戰友犧牲前后的故事……

我聽得入神，偶爾抬頭擦去額頭上飄落的雪花，也不時拭去眼角的濕潤。分不清眼眶里是融化的雪水，還是滾落的淚水……我順手從陳俊貴手中接過酒瓶，開始與他一起在一位位戰友的墓碑前倒酒、敬煙……最后，我倆一起立正，鄭重其事地舉起右臂，向靜靜躺在這里的英雄們行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那一刻，我雙眼再度被淚水模糊……

【 何建明：長安街讀書會主講人、中國作協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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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鄧啟東；初審：陳佳妮、許雪靖；復審：李雨凡、程子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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