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家在陜北地區神木高家堡石峁遺址發掘出了巨大的城墻、城門、哨所,以及多處人牲祭祀坑。顯然,這個古文化曾經以戰爭和殺戮聞名。不僅如此,考古學家在陶寺遺址發現,晚期陶寺文化曾遭到大規模破壞,而且出土了大量來自石峁的陶器,還有大規模的石制武器加工產業。陶寺考古發掘隊隊長何努先生認為,把這些線索聯系起來,很可能意味著崇尚暴力的石峁文化征服了擅長天文和農耕科技的陶寺文化,并把這里變成了一個專門生產武器的殖民地。
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呢?石峁文化位于黃河和毛烏素地區的交界處,也就是農耕和草原的交界處。石峁文化的經濟生活一半農耕,一半畜牧,當地人的食物植物占比較小,肉類占比較大。而且,他們的石雕風格也與南西伯利亞和新疆的游牧民族接近。換句話說,他們可能是最早進入中國的草原游牧文化。在歐亞大陸核心地帶,有一條西起烏克蘭東部,東到遼寧北部的巨大草原帶。這條草原西部的顏那亞人最早馴化了馬匹,發明了車輪,他們也成為最早、戰斗力最強的游牧民族。游牧民族能夠在草原上馳騁,農耕民族卻做不到,這個草原帶就成為游牧戰士們征服周邊農耕文化的走廊。顏那亞人征服多瑙河、秦漢時期匈奴的南侵、匈人入侵歐洲、成吉思汗征服花剌子模,乃至后來的蒙元征服和帖木兒征服,都可以說是這個關系的一部分,其實陶寺與石峁的關系也不例外。
所以,當我們一方面發掘出,陶寺文化輝煌天文成就定義了何為“中國”的同時,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要忘記,陶寺文化的衰落也暗示了“中國”所必須面對的一種命運。這片大陸上不只有我們。盡管勤勞智慧的中國人可以發展出高度繁榮先進的科技文明,但它也可能因為外部的征服,在一瞬間毀于一旦。我們不可能關起門來,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熟視無睹,一無所知,我們所熟悉的中國,正是被世界的各種力量塑造而成今天的。面對世界,是我們的必然命運。中國與北方草原的這樣一種互動關系,在特定時期有可能成為雙方的一種詛咒。比如,中國為什么在兩千年前就會發展出相當成熟的中央集權制度?其實中央集權制度的起源就是戰時制度。先秦時代的諸侯國用郡縣制代替分封制,正是因為應對戰爭的需求。“縣”這個字其實來自“懸”,懸置的懸,你一個國家新征服的土地,還掌握在軍事最高長官也就是君主的手中,沒有分封給底下的貴族,懸在那里,你要派一個軍官去那里進行管理,編戶齊民,準備隨時作戰,這就是縣的起源。正是因為有這種全民動員制度,才能抗衡強大的游牧民族入侵。
但是反過來,中國的這種制度也會反過來傳播到其他周邊民族那里,成為當地人對抗中國朝代的制度工具。比如,我們都知道漢初對匈奴采取和親政策,漢文帝把公主嫁到匈奴,要求一個叫中行說的宦官陪嫁過去。這個中行說不想去,但是被強逼過去,于是他就發誓會成為大漢最害怕的敵人。他到了匈奴之后,把中國編戶齊民和財政統計的技術和制度教會了匈奴人,結果大大加強了匈奴國家的集權與軍事化程度。用這樣一個視角來看,匈奴和大漢其實就呈現出一種特別的“活塞運動”關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消彼長、互為鏡鑒。比如中行說投奔過去后,文景兩朝,都是匈奴壓制漢朝;而武帝大搞軍事建設,又反過來壓制了匈奴,但這也大大消耗了西漢的國力,導致西漢末的內亂、王莽篡漢和東漢復興。匈奴和西漢都衰落后,西域的羌人崛起,成為東漢面臨的主要外部敵人。而東漢派去征服羌人的將領,又在西域演化為軍閥,也就是所謂的“涼州三明”(張奐、皇甫規和段颎)。而他們的部屬則有董卓、馬騰和韓遂,他們最終撕裂了東漢的天下。而當東漢滅亡之后,歸附漢朝的南匈奴劉氏部落竟然想要光復漢朝。他們的祖先是漢朝遠嫁匈奴的公主,因為按照匈奴傳承母系姓氏的習俗,他們自認為是漢與匈奴的共同后裔,幫助大漢光復天下是他們的義務。這便是十六國時期第一個漢趙政權建立者劉淵的背景。劉淵趁西晉八王之亂起兵時,把他的祖先追溯到劉邦,說我高祖劉邦開創大業,光武帝劉秀恢復基業,昭烈帝劉備和后帝劉禪壯志未酬,未能以血補天,遂令司馬氏竊奪天下。現在天意讓司馬氏兄弟殘殺,這正是我匈奴劉氏恢復大漢天下的絕佳時機。所以你看,中原跟草原的這個互動關系是不是塑造了中國歷史的走向?
當然,這個互動關系不僅有王朝政治的延續,也有民間經濟的互動。在特定時期,它甚至也是中華盛世的先決條件。比如書中還有個故事,就講了中亞商業民族粟特人和大唐盛世之間的關系。這其實涉及一些經濟學知識:為什么中國古代對外的商路叫“絲綢之路”?因為絲綢之所以受歡迎,不光因為它是優秀的奢侈品,還因為在普遍使用貴金屬做貨幣的年代,絲綢因為重量輕、價值高、易于分割,而成為大家都歡迎的貨幣,它在古代史上的真實地位其實相當于“紙幣”。這其實是唐王朝經營西域的經濟基礎。因為西域離中原太遠,你把金銀銅幣運過去成本太高,不利于維系統治。
但是,我們都知道,中國古代的傳統,士農工商,商人是末位。但你要把絲綢當貨幣,商人如果不接受的話,你怎么花得出去呢?如果唐軍把絲綢帶到西域,但是做不了軍餉,唐軍怎么能在遙遠的西域立足呢?這里其實就有一個活躍于中亞的商業民族粟特人扮演了關鍵角色。粟特人被譽為中亞的猶太人,他們為做生意,遠到長安尋找絲綢,他們是西域絲綢之路上的真正大商人,羅斯柴爾德家族。正因為他們跟唐朝的密切關系,唐軍才能在西域密切立足,大唐邊疆才能遠達今天的塔吉克斯坦。所以你看,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沒有粟特人,就沒有大唐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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