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弘的一生早已結束。但隨著虞弘墓志的出土,歷史懸疑的偵破才剛剛開始。根據墓志銘,虞弘本人是魚國人,但是這里的“魚”字很明顯是被挖改重刻過的。這個“魚國”幾乎不見于中國史書的記載,它到底在哪里,虞弘后人為什么又要挖改重刻這個字,虞弘的身世中,到底有什么難言之隱,需要被刪改掩蓋呢?這就是《魚國之謎》一書要偵破的歷史懸案。
首先,關于虞弘的出身或者說民族歸屬,因為他父親的姓名、他本人的字以及他曾擔任過薩保職位的經歷,很多學者推測他就是粟特人。但是《魚國之謎》認為這種說法沒有太多依據。最主要的一個問題就是,中國古籍中關于粟特人的歸類多來自“昭武九姓”,也就是粟特人在中亞地區建立的九個城邦,但這九個城邦中并沒有一個能跟“魚國”對得上。
這個神秘的魚國來自哪里?《魚國之謎》認為,答案還是要從語言學上去追溯。這個魚國很可能就是中國古籍里記載的“步落稽”。原因有四:一、最重要的一點,突厥語中“魚”的發音是balag,“步落稽”很可能是這個字的音譯;二、“步落稽”在中國史書中僅出現在北魏有關記載中,時代相符;三、根據相關記載,步落稽是胡人樣貌,但會說漢語,說明已經在東遷中原的過程中初步漢化了,這與虞弘家族的事跡相匹配;四、在中國史書記載中與“步落稽胡人”緊密相關的一些知名人物,比如“隋初四貴”之一的虞慶則,史書上也記錄了他們曾經姓“金魚”的魚,而不是“虞美人”的“虞”,這與虞弘的情況也是一致的!
“步落稽”這個民族又來自哪里呢?《魚國之謎》認為,“步落稽”很可能就是大唐高僧玄奘法師西去天竺取經時路過的跋祿迦國。“跋祿迦”和“步落稽”很可能都是對突厥語“魚”的音譯。這個跋祿迦國位于今天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古稱姑墨。如果魚國就是步落稽或者姑墨,那倒是一切都對上了。
根據史書記載,包括龜茲和姑墨在內的這些小國位于新疆塔里木盆地周邊,曾經歸順于柔然國。公元5世紀,中亞的嚈噠帝國崛起,向東擴張,滅亡了它們。這些國家的居民很可能向東逃逸,遷徙到了柔然國。這就跟虞弘墓志銘中記載他祖先原為魚國領民酋長,后來被柔然封官的記錄對得上了。同時,因為長期在西域從事商貿往來的緣故,魚國人跟粟特人一樣,擅長講各種語言,因此十分適合扮演外交使節的角色。同時又因為魚國有過亡國經驗,所以在亂世中對地緣政治風險極其敏感,而且對僑居的柔然國也沒什么忠誠可言,這也就解釋了虞弘趁出使之機改投北齊,最終躲過柔然亡國之災的先見之明。最后,這部分魚國人在山西一帶定居下來,徹底漢化,連標識自己身份的“魚”,也從金魚的魚變成了漢人姓氏中更常見的,虞美人的虞。
那么,魚國的得名,到底跟魚這種動物有沒有什么關聯呢?這種關聯很可能是存在的。在虞弘墓中有他本人的畫像,畫像中他頭上戴著的冠冕就是一條魚的形狀。這其實在西域是很常見的風俗:每個國家崇拜的圖騰是什么,當地國王就戴一個什么形狀的金冠。比如《魏書》中的《西域傳》就記載,疏勒國崇拜獅子,國王就戴金獅子冠。《黑神話·悟空》中有個斯哈哩國,舉國崇拜老鼠,其實歷史上西域的于闐國就是崇拜鼠神的,當地國王就戴金鼠冠。那么有沒有戴魚冠的國王呢?還真有。歷史記載,西域有個漕國,漕運的漕,位于今天的阿富汗境內,他們的國王就頭戴魚冠。《魚國之謎》認為,漕國很可能就是被嚈噠滅掉的步落稽人后裔,他們最早生活在沙漠的綠洲邊緣,以魚為圖騰。遭遇嚈噠入侵后,他們的一部分人向東遷徙,投奔柔然和北齊,最終歸順隋朝,完成漢化;另一部分人則向西來到今天的阿富汗,建立了漕國。但不管身在何方,他們都不曾忘記自己祖先的圖騰,也就是水中的游魚。不管是東方的虞弘家族,還是西域的漕國國王,他們都頭戴魚冠,以示不忘其本。
《魚國之謎》的作者馮培紅教授曾經仔細研究過虞弘墓志中被改刻的“魚”字,認為被“魚”覆蓋的字原本很可能有一個三點水。考慮到漕國對魚圖騰的崇拜與虞弘一致,馮教授認為,這里的“魚國”原先很可能就是“漕國”。換句話說,步落稽人滅亡之后,他們的后裔曾經有一段時間把漕國看作自己的祖國。但來到中原的虞弘這一支,最終還是決定融入中華文明。因此,他們決定用一個更強調祖先圖騰崇拜的“魚國”來代替現實政治中實存的“漕國”來歸納自己的出身,并且把自己攀附為中華始祖三皇五帝中虞舜的后人,以示融入中國的決心。用一句話來概括他們的選擇,那就是落地生根終究大于落葉歸根。
魚國的歷史之謎看起來已經破解了,但是故事也并沒有就此結束。馮教授繼續追索,發現南北朝到隋唐有一大批魚姓(也就是姓金魚之魚)和虞姓(也就是姓虞美人之虞)的知名人士,都可能有魚國的西域背景。比如十六國時期前秦的魚尊,我們前面介紹過隋朝的虞慶則,以及唐代的大太監魚朝恩和才女魚玄機等等。如果用西域胡人這個文化起源重新審視他們的人生,這會引發我們很多有趣的猜想。
比如,我們都知道前秦有個著名君主叫苻堅,跟東晉打了一場淝水之戰。他的堂兄苻生做皇帝時,手下有個非常大的家族,家主叫魚尊。后來苻生做夢,夢見一條大魚把蒲草吃掉了,醒來后認為魚尊要政變,于是誅殺了魚尊家族。如果我們意識到,魚尊家族的實力,很可能來自魚國后人在西域城邦中的號召力,而苻生是因為忌憚西域胡人會威脅氐族苻氏的權力地位而下手,這一切就會變得很合理。
再比如,我們前文提到過“隋初四貴”之一的虞慶則。虞慶則后來被誣告叛亂,隋文帝誅殺了他。史書上記載,虞慶則生活奢華,用駱駝裝水養魚,這成了他的罪名之一。但是用駱駝裝水養魚有什么奢華的呢?如果聯想到他是西域胡人,背后的答案也就會隱約浮出水面:我們提到過西域漕國也是魚國人的后裔,漕國有一種祭祀印度順天神的儀式,非常盛大,其中有個環節就是用駱駝盛水來獻給神祠之前一尊巨大的魚骨像。所以,中國史書里記載虞慶則用駱駝裝水養魚,很可能本意不是說他生活奢華,而是說他糾集了大批魚國部落中順天神的信徒。在專制皇權之下,皇帝很可能懷疑他功高震主,有勾結胡人謀反之心,這或許才是真相。
西域魚國的魚圖騰崇拜,有可能通過魚姓家族的傳承,一直保留到了今天。陜西省韓城市芝川鎮有個大鵬村,魚姓在當地是大姓。當地在春節和元宵節前后會舉行一種叫“跑走馬”的表演,大體上就是做一匹全身通紅的木馬,名為火焰駒或火龍馬,然后由本村魚姓大戶戴紙扎的魚冠騎馬表演。馮教授認為,魚國人源于西域,信奉波斯拜火教,大鵬村的這個火龍馬和魚冠,很可能就源于當年魚國人信奉拜火教,同時又崇拜魚圖騰的習俗。
仔細想一想,這真是歷史研究者獨有的一種浪漫。一座一千五百年前的古墓,其主人崇拜的圖騰,在今天的中華大地上居然還能找到遺存,而這遺存背后的線索與淵源,與我們耳熟能詳的許多名字有關。這個以魚為國、以魚為姓的家族,從塔里木盆地一路遷徙而來,最終選擇了中原作為棲息地。他們曾經崇拜過印度的天神與波斯的雄獅,也曾擔任過薩珊波斯和北魏高洋的座上賓,最終卻在楊堅的治下為國分憂,融入這片土地之中,成為我們歷史的一部分。
然而,我們的史冊沒有提及虞弘這個名字,對魚國人故事的來龍去脈也不甚了然。這也許不是虞弘不夠優秀的緣故,而是我們的士大夫眼界過分關注自身內部,對異域世界過于一無所知。如果我們長期浸淫在他們的視野和眼光之中,我們對歷史的理解,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因為我們每個人讀到的歷史,都是被一億分之一的漏斗篩選過的。紅塵滾滾,世事川流,我們每天生活中的瑣事,也許只有百分之一會被記錄下來;這些記錄中,也只有百分之一的大事足夠重要,重要到讓負責記錄歷史的史官編纂成史料;這些史料中,又只有百分之一會被史學家加以利用,寫成史書;人類歷史上寫成的史書,又只會有百分之一被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讀到,轉化為我們的歷史認知。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只要稍有偏差,就會導致我們對歷史的認知與理解,跟真實歷史中那個多姿多彩、精彩萬分的歷史完全不一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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