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我拖著行李箱走出平壤順安國際機場,迎面撞上一股混合著松針香和煤煙味的空氣。接機的朝鮮大學生英姬遞給我一本《留學生守則》,第一條就寫著:“禁止染發、燙發,劉海必須扎起,襪子不得露出鞋面超過3厘米。”
三天后,我在金日成廣場遭遇了人生第一次“街頭審判”。
“站住!”一位手臂纏紅布的大媽攔住我,眼神像掃描儀般掠過我的全身,“頭發散著像什么話!襪子都堆到腳踝了!你這是對領袖的不敬!”
“我是留學生……”我弱弱解釋。
“留學生也得守規矩!”大媽唰地掏出小本子,“名字報上來!”
當我用結結巴巴的朝鮮語說出“我是中國人”時,大媽愣了兩秒,突然把筆一摔:“外國人早說啊!害我浪費紙張!”轉身離去時還嘟囔著:“現在的小年輕,連個丸子頭都不會扎。”
后來我才知道,平壤街頭的“儀表糾察大隊”由退休女工組成。她們手握生殺大權,能通過軍裝徽章判斷軍官級別,甚至能一眼識破用染發劑冒充黑發的“投機分子”。某次建軍節,我的朝鮮同學因為忘記戴金正日像章,被罰抄寫《勞動新聞》社論整整十遍。
“珍稀動物”日常:被讓座、被圍觀、被24小時守護
在平壤,我們留學生就像移動的熊貓館。坐地鐵時,常有系紅領巾的小學生突然起立敬禮:“請坐!”;逛光復百貨商店,售貨員會悄悄掏出“外國人專供”的上海大白兔奶糖;就連在牡丹峰散步,都能收獲老奶奶硬塞過來的煮玉米——雖然最后總要被“陪同人員”以“不能接受群眾饋贈”為由沒收。
最魔幻的是我們的“守護者”制度。每天清晨6點,朝鮮大學生哲秀準時出現在宿舍樓下。他負責陪我們上課、買菜、甚至去澡堂,美其名曰“幫助適應生活”。有次我試探著問:“能帶我去普通市民家里看看嗎?”哲秀瞬間臉色煞白:“這……我需要請示上級。”
這種“特殊關照”有時讓人窒息。某次我偷偷溜去蒼光院市場買打糕,十分鐘后就被三名戴紅袖章的大媽“押送”回校。她們痛心疾首:“你知道去年有個留學生迷路后,被流浪狗追了兩條街嗎?”
沒有Wi-Fi的日子:寫信、煲電話粥、偷聽敵臺
在平壤七個月,我的手機徹底淪為鬧鐘兼手電筒。想聯系外界只有兩條路:去高麗飯店打18元/分鐘的國際長途,或是到郵局寄兩個月才能到北京的信件。
記得第一次撥通家里電話時,我握著聽筒的手都在抖:“媽!我還活著!這里米飯管夠!”背景音里突然傳來雜音,電話戛然而止——后來才知道,超過三分鐘的通話會被自動切斷。
于是寫信成了必修課。我學會了用糨糊封口時加一根頭發防拆,掌握了用暗號寫“今天吃了烤肉”代表“一切正常”。最刺激的是偷聽韓國廣播:深夜裹著棉被,把收音機調到中朝邊境才有的模糊頻率,聽著首爾女主播甜美的聲音,仿佛在參與一場地下革命。
舌尖上的平壤:從“雞專門店”到外匯餐廳
朝鮮人把“專一”刻進了DNA。街邊餐館清一色是“XX專門店”:冷面店只賣冷面,餃子館不賣炒菜,連賣烤栗子的推車都要掛上“栗子專門”的招牌。
我的味蕾被兩家店征服:
牡丹峰雞專門店:用陶罐燉的參雞湯,撒一把野蘇子葉,鮮得能連喝三碗。老板娘總會多送我塊雞肝:“中國姑娘太瘦了,要多吃內臟!”
蒼光院豆腐坊:老奶奶用石磨現磨豆漿,點鹵時哼著《金日成將軍之歌》。最絕的是豆渣餅,煎得外酥里嫩,配大醬湯能吃出肉香味。
至于外匯餐廳,那是另一個平行世界。在羊角島酒店的旋轉餐廳,我見過穿Armani西裝的朝鮮商人,用歐元點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目睹過干部子女舉辦生日宴,桌上擺著日本進口草莓蛋糕——相當于普通工人半年工資。
平壤的公交車像極了90年代的北京:綠皮車廂哐當作響,座椅彈簧隨時可能崩出來。最驚悚的是3路電車,常年向左傾斜15度,每次轉彎我都死死抓住欄桿,生怕它“臥倒抗議”。
在這里,手機導航是廢鐵一塊。我的朝鮮同學順姬堪稱人肉GPS:
“去萬景臺?先坐5路到凱旋門,換2路電車坐四站,看到金正淑紡織廠就下車。”
“萬一坐過站呢?”
“不可能。”她神秘一笑,“司機會盯著每個外國人的。”
果然有次我故意多坐了兩站,司機直接停車走過來:“同志,你該下車了。”
離開平壤那天下著雨,哲秀破天荒送我到機場。他塞給我一包牡丹峰牌香煙:“別忘了我教你的朝鮮語臟話。”
一個月后,我在首爾明洞街頭握著智能手機發懵。便利店里的拉面有30種口味,地鐵站洗手間能測體脂率,咖啡廳里人人都在用MacBook敲字。更震撼的是深夜的梨泰院——這里居然有人敢穿露臍裝!
第一次連上Wi-Fi那刻,我突然懷念起平壤的夜:沒有信息轟炸,沒有外賣騎手,只有遠處主體思想塔的紅光,和宿舍樓下大爺收音機里斷斷續續的《阿里郎》。
后記:那些被折疊的朝鮮記憶
如今翻看當年偷拍的模糊照片(朝鮮禁止隨意拍照,這些是藏在胸罩里帶出來的),許多細節依然鮮活:
在平壤地鐵110米深的站臺,穿呢子大衣的阿姨捧著《勞動新聞》認真閱讀
光復百貨商店里,售貨員用算盤噼里啪啦計算進口暖水瓶的價格
深夜偷聽韓國廣播時,窗外傳來巡邏士兵整齊的腳步聲
或許正如那位賣烤栗子的大媽所說:“人活著,在哪不是吃飯睡覺?”當我在首爾超市看到朝鮮產明太魚干時,突然理解了這句話——貨架上的魚干,和當年在清川江邊曬著太陽的朝鮮漁民,終究活在同一個太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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