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揚州是我的一個夙愿。
一則是因為我生活在成都,唐代有“揚一益二”的說法,那時全國有兩座最繁華的都市,揚州排第一,益州排第二,益州是成都的古稱。我感到成都的生活已經很安逸了,那揚州得安逸成什么樣呢?
我對揚州是有濾鏡的。如果再念上幾首詩,比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那這個濾鏡就更重了。
第二個原因,當然是因為江同志嘍。要寫一個人物,就不能不了解他的故鄉。它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故鄉的風物、語言,乃至于飲食,都會構成這種影響。
我看過一句話:人,不能真正逃離他的故鄉。這句話算是反著說的。故鄉如果足夠可愛,怎么會想要逃離呢?江同志曾給揚州寫下的題詞,開頭便是:
古城揚州是我可愛的故鄉。
從文字或影像中,我似乎早已熟悉揚州:瘦西湖、梅嶺,包括搓背一絕和特色早茶。當然,還有東圈門16號的舊居。
那時我便打定注意,只要東圈門一開,便去揚州。我這個人平常很宅,但要說去揚州,就跑得很快。
天氣預報本來說揚州今天有雨,結果一來天氣晴朗。上午,我已經打卡了故居。此刻坐在瘦西湖畔,翻出過去寫過的一篇文章,再重溫一下江同志與他的揚州城。
01
時間來到1926年8月,江同志降生在揚州城里的東關街田家巷。
江家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這個家庭的靈魂人物,是祖父江石溪。翻開畫冊《江同志與揚州》(以下簡稱“畫冊”),里頭有一張祖父的照片。這張照片看上去,老先生面白唇厚,似乎很有福相。
江石溪(1870-1933)
該怎么介紹這位江石溪先生呢?按今天的標準,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全才” “雜家”,也可說是一位“六邊形戰士”。
首先,他通醫術。早年間接受了正統的中醫訓練,曾在揚州府江都縣的仙女廟一帶“掛牌行醫”。他不僅醫術高明,而且醫德高尚。據當地老人的回憶,過去每當出現“時疫”,江先生就出錢出力,熬制“大鍋藥”以供病人服用。
其次,他會經商。1915年,憑借多年行醫積累的人望,江石溪經他人介紹,進入了著名實業家張謇創辦的大達內河輪船公司,擔任旗下揚州輪船局的協理(大約相當于副經理)。他不僅負責業務,還持有一定的股份,為交通事業做出了一點貢獻。
職業身份之外,江石溪的愛好就更多了,而且都能搞出些名堂來。
他是詩人,是揚州歷史上頗有影響的文學團體“冶春后舍”的成員。可惜,他的詩流傳下來的不多,我很喜歡的幾句是:
門外閑云容我淡,庭前明月向人圓。
若使人心無險惡,先教滄海沒波瀾。
這首詩被江同志手書,如今掛在故居的堂屋里。只是參觀中不能拍照。
詩詞之外,江石溪熱衷于創造發明,在參與江蘇沿海墾區開發過程中,曾發明一種“水下割草機”,能夠減輕農民的勞動強度。
江石溪還是音樂愛好者,擅長洞簫、竹笛、古琴,也會作詞作曲。據資料記載,袁世凱簽訂“二十一條”的消息傳來時,江石溪非常氣憤,“即撰小曲多支”,當街演唱譏諷袁喪權辱國的行徑。
在祖父的熏陶下,江家是一個具有愛國情懷、現代思想和文藝氣息的書香門第。
如今開放的故居東路院落中,辦了一個以江同志生平為重點的展覽,其中第二個部分便是:愛國知識分子家庭。
02
家庭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家庭教育在一個人成長過程中,作用無可取代,這在江同志身上體現得很明顯。1929年,正當他三歲時,江家搬進了東圈門16號的宅院。
民國初年揚州地圖(局部),東圈門-瓊花觀一帶。
院子是租住的,它位于揚州老城的好地段,足有三進。進得院來,有儀門,有天井,有正廳,最后還帶個小花園。江同志和他的父親江世俊、母親吳月清,住第二進的西廂房。一大家人整整齊齊地在一起,日子過得愉快又愜意。畫冊中描述到:
平時在家中,江石溪經常指揮兒孫們組成小樂隊,演練曲目。
到了夏天,太陽落山以后,大家把天井的地面全部澆濕。晚飯后,再圍坐在一起納涼聊天。大家所聊的內容,經常涉及到詩詞歌賦、文化歷史。院子里的“弦歌雅樂”給江同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曾回憶說:
我的一點文學藝術的底子,就是在這個地方打起來的。
對江同志而言,東圈門既是他的“百草園”,也是他的“三味書屋”。
剛滿四歲時,家里就把他送進附近一處私塾。年幼的江同志每天帶著小板凳準時來到私塾,背誦著《三字經》《弟子規》《幼學瓊林》。放學回到家中,他還要在父親的督導下,背誦唐詩宋詞,練習毛筆書法。
學習的壓力,大得很哩!
少時的教育,為他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功底。更重要的是,彌漫在整個家庭里的知識氛圍,熏陶出了保持終生的學習習慣。后來,他在一次出訪過程中對大家講道:
我呢,別的本事沒有。有一點,我是愛好學習的,到哪兒學到哪兒。
03
然而,歲月靜好不是那個時代的主題,革命才是。
江家的第一位革命者,是六叔江世侯。在祖父江石溪的計劃里,長子江世俊繼承他的事業,擔負照顧全家人的重任。而對六子江世侯,則希望他搞文學藝術。
可是到了1928年,只有17歲的江世侯因為參加革命而被逮捕。江石溪想盡辦法營救兒子。出獄后,他把兒子的名字改為“江上青”,取的是唐詩“江上數峰青”的意思,并送他到上海藝術大學念文學系。
江上青烈士
六叔到了上海后,搞革命更有熱情了,領導了當地的學生運動。不久,又被抓捕入獄,關押一年,受盡折磨。
革命者有拿槍桿子的,也有拿筆桿子的。才華橫溢的六叔拿筆桿子,搞宣傳工作。他與同志們創辦了許多進步書刊,傳播馬克思主義和抗日救亡思想。其中一本刊物叫《寫作與閱讀》,江同志是它的小讀者。資料記載,當時只有十幾歲的江同志,還看過六叔帶回家來的《資本論》,而且還是英文版。
遺憾的是,1939年,江上青在安徽不幸犧牲,時年只有28歲。
六叔膝下只有兩個女兒,按照中國的傳統,江同志被過繼給六叔作為“承嗣子”。2011年,江上青烈士百年誕辰時,江同志曾經填了一首滿江紅,其中寫道:
春水綠楊風曼暖,秋山紅葉日彰灼。清明日、持酒告先靈,神州躍。
04
在揚州城里除了東圈門,史公祠對江同志來說也有著特別的意義,那里是明末抗清英雄史可法的衣冠冢。
1937年12月14日,揚州淪陷。史料記載,居民們清晨從夢中驚醒,看見滿街穿黃呢服裝的日本兵,才知道“山河已經變色”。日軍對揚州進行了燒殺淫掠,就在江石溪當年行醫的仙女廟一帶,沿路槍擊老百姓,僅兩日內揚州就有600多位同胞遇害。
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可能很難想象那種情形。我聽我外婆講,抗戰時她在重慶,入夜防空警報時常拉響,一時間必是滿城騷動,雞鳴狗吠。以至于許多年以后,她都對夜里的狗叫感到害怕。
動蕩年代,江家人無力再負擔高額的房租,從東圈門16號搬到相對偏遠的地區。父親江世俊一度只能變賣家具度日,典當物品供孩子讀書。江同志就讀的揚州中學,一度被日軍征用,體育館被改成了馬廄,學校里的書本也被付之一炬。
江同志和他的同學們,星期天常去往梅花嶺下的史可法墓“憑吊”。他曾回憶過:
每當看到墓牌坊上的“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豆心”這一對聯,便激起一種抗日的激情,決心發奮讀書,掌握先進的知識技能,將來報效祖國,改變中國落后挨打的狀況。
圖為史公祠
在揚州中學,江同志兩年學完了高中三年的課程。1943年的夏天,直接跳級考進當時的南京中央大學電機系二年級。這一年,他才17歲。他將背負著全家的希望,離開生養的故鄉,奔向自己的遠大前程。
05
在走出揚州后的幾十年間,江同志隨著歷史的進程兜兜轉轉。他走過長春,去往蘇聯,一到武漢,兩進北京,三出上海,最終創造了輝煌的業績。
當他“踏過千重浪”,又回到揚州的懷抱時,瘦西湖還在那里,東圈門16號也在那里。千年古城,散發著新的韻味。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中國人對故鄉的情感有兩種,一種叫近鄉情怯,一種叫近鄉親切。
顯然,江同志屬于后一種,他表達對故鄉感情的方式是“常回家看看”。不僅自己常回家,而且也邀請朋友一起去。法國的前總統希拉克,新加坡的前總理李光耀,都曾經受他邀請訪問揚州,讓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這種外交方式,既拉近了領導人之間的距離,也成功向世人推介了自己的家鄉。
2013年,江同志在暮春時節又回到了揚州。這一次,他還邀請了自己多年的搭檔朱同志。
照片里,兩位老人并肩而坐,談笑風生。記得江同志常說的一句話叫“事非經過不知難”。此時,不知道兩位“戰友”是不是在回憶當年經歷的挑戰,解決的難事呢?
退休之后,他幾乎每一次回家鄉,都會到東圈門的舊居里坐一坐。如今,斯人已逝,舊居已成故居。
我走進東圈門16號,里面的天井、敦本堂、祖父的房間等等,都恢復成以往的陳設。走在園中,眼前是清幽古樸的院落,腦海里自然聯想到幾十年前,回蕩在這個院落中的歡聲笑語與弦歌雅樂。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
在江同志童年居住的臥室里,面前的桌案放著讀書用的筆墨紙硯,背后的墻上掛著兩幅照片。
一幅攝于他高中畢業時,相片上的少年面貌清秀,意氣風發。另一幅是他2010年回來時,在這張屋子里拍下的。
兩張照片,一位少年、一位長者,對比出歲月的痕跡與歷史的進程。看到這里,令人想起那首歌曲:
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時間只不過是考驗,種在心中信念絲毫未減。
參考資料:
他改變了中國,上海譯文出版社
革命青年 滿腔熱血,中央文獻出版社
東圈門故居解說詞
淮揚名士江石溪,東南文化雜志
紀念江石溪先生辭世80周年,揚州晚報
侵華日軍在江蘇揚州暴行累累,揚州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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