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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難看，話難聽。每當路易斯·恩里克來到一個新地方，留給大眾的初印象大體如此。沙啞的嗓音就像舊輪胎壓過礫石灘，配上那張被海風、烈陽和40年足球生涯摧殘過的溝壑縱橫的臉，沒有人會將這樣一個人與“紳士”這個詞聯系起來。而路易斯·恩里克也從來沒說過自己是一個紳士。從其種種言行甚至能察覺到，他厭惡所謂的紳士風范。恩里克不憚于將自己的粗放、偏激和好斗性格展現給世界。在他的世界觀里，這是一種必要的真誠，而真誠是一種美德。

一句臟話

“你們懂個屁！”這是本賽季歐冠巴黎敗于阿森納后，路易斯·恩里克當眾吼出來的一句臟話。中文的“屁”放在這里，只是讓這句話更容易理解甚至更文雅，其原詞用了西班牙語國罵的puta，粗俗程度可想而知。那幾個月，這句話或明或暗不止一次地脫口而出。恩里克并不尋求別人理解和贊同，這也不是簡單的宣泄，而是他對面前一切的真實態度。他太了解這個圈子了，等到球隊大殺四方、奪得冠軍，當初的批評者又會窮盡才學來恭維和祝賀。即便那樣也改變不了他們“懂個屁”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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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懂個屁(No teneis ni puta idea)》，這也是Movistar Plus(“移動之星”是西班牙最大的電信公司，旗下有體育頻道)為恩里克拍攝制作的3集紀錄片的標題，據說是主人公自己選定的。從旁觀者角度，很難說這部歷時一年多時間完成的片子反映了恩里克“真實的一面”，但確實比日常新聞視角更貼近他本人。這個紅臉膛平顴骨的西班牙北海岸人表演欲望強烈，而且早在球員時代就顯現出來。

1994年世界杯1/4決賽，24歲的恩里克在禁區內被意大利后衛塔索蒂肘擊倒地，鼻血如注，當值裁判卻無動于衷。恩里克滿臉是血、咧著嘴痛苦撲倒的鏡頭成為一代西班牙球迷的痛苦記憶。順帶一提，那支西班牙隊中涌現出一批優秀的足球管理者和教練：瓜迪奧拉、恩里克、洛佩特吉、貝吉里斯坦和卡米內羅等等，大多數和巴薩有關系。

這是顯露在人群面前的，在人群背后呢？從皇馬轉投到巴薩前夕，恩里克和主帥巴爾達諾的關系鬧得很僵，他篤定有人將私下的談話向教練打了小報告。于是在1995年的某一天，當他和幾名隊友打牌消遣時，暗示幾人當中有告密者。米歇爾和卡尼薩雷斯沒有搭話，但基克·弗洛雷斯按捺不住脾氣，要恩里克明說。當看到對方的手指向自己時，沖突爆發了。這出美國西部片經常演繹的俗套劇情，最終以一個相當“馬大帥”的方式收尾。恩里克要求弗洛雷斯歸還5000比塞塔(西班牙舊幣，等值當時的120 元人民幣)，那是他在參加對方婚禮時給的“份子錢”。弗洛雷斯掏出鈔票擲在地上，揚長而去。兩人從此恩斷義絕。

這個牌桌軼事出自西班牙資深記者德拉莫雷納之口，繪聲繪色，但從未得到當事人的證實。從恩里克和弗洛雷斯之后幾十年相互鄙視，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看，這里即便有戲說成分，也未必全是假的。可惜這個笑談只能加深外界對恩里克的刻板印象：待人刻薄、錙銖必較。120塊的份子錢也要當面討回，要的不是錢，是一個彼此都難堪的場面。只要我不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別人。秉承著這樣的信念，西班牙最有料的教練誕生了。

“糞坑里打滾”

或許有網紅自媒體將恩里克奉為偶像，但傳統媒體圈里幾乎沒人喜歡他。只有個別與恩里克一路走來的記者贏得了彼此的尊重和信任，也有一些名嘴最多表示“欣賞他的執教風格”或者“欽佩他直來直去的個性”。媒體人并不是多么高風亮節的群體，相反，大多數人貼著和恩里克一樣的標簽：待人刻薄、斤斤計較。對于像恩里克這樣面子上都過不去的人，沒必要再講什么客套。隨便舉個例子。某次新聞會，一個電視臺記者自報家門準備提問，恩里克打斷問：“你姓什么？”這位姓馬洛(Malo，西班牙語意為“壞，不好”)的記者如實答復。恩里克頗輕蔑地笑說：“這就對了。”公開調侃別人的姓名、口音，在哪個行業能贏得尊重？

根本問題是，恩里克需不需要別人的尊重？大家應該都記得這樣一幕：2010年國際米蘭獲得歐冠冠軍后，馬特拉齊在路邊等待穆里尼奧，與葡萄牙人相擁而泣。穆里尼奧是個時時刻刻想著彰顯個性博出位的人。他制造的爭議甚至蓋過了取得的成就。即便如此穆里尼奧也有一大批忠實的擁躉，從球員到記者。而作為“鳥叔”的對立面，瓜迪奧拉也以卓爾不群(或許“古怪”這個詞更合適)聞名，將其奉若神明的人同樣成千上萬。而恩里克，真的有人愿意和他站在同一戰線嗎？或是說，能找得到他的那條線嗎？

就算和他一起工作10年的伙伴，也可能落得個“叛徒”的下場。2019年，西班牙國家隊經歷了一次嚴重動蕩。恩里克的小女兒夏娜身染重病，做父親的無心工作。副手羅伯特·莫雷諾接手工作3個月后，足協決定給他轉正。但又過了3個月，隨著夏娜離開人世，恩里克很快在11月宣布返崗。就因為莫雷諾對讓位表現出猶豫遲疑，恩里克立刻甩出“不忠誠”之類的評價，制造出很大的輿論風波。最終事情以莫雷諾一人受傷、離隊并扛下所有告終。“皆大歡喜”。恩里克帶領西班牙又打了2屆大賽，成就褒貶不一。而莫雷諾幾經沉浮，如今去俄超混飯了。技術上看，恩里克主動要回職務確實是對工作、對整個西班牙足球負責。媒體圈對此并不反感。但以如此決絕的方式對待自己的伙伴，只能說恩里克并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和因此產生的負面影響。

在紀錄片中，恩里克不止一次笑著說“我寧愿外界多說我的壞話，越多越好”或是“我就喜歡在糞坑和泥坑里打滾，弄一身臟”，他的妻子埃萊娜不停打圓場說：“別鬧，你不想！”你很難判斷他是真心這樣想，或只是圖嘴痛快。確實有一種可能，是自己把期望和底線降到最低，自然也就少受或是不受負面輿論影響。但作為他的家人可就苦了。他妻子和孩子看著巴黎在歐冠上被紐卡斯爾虐打，在法甲一路跌跌撞撞，看著社交媒體上的譏諷和謾罵……

苦行僧

巴黎戰略顧問路易斯·坎波斯說：“我從沒見過精力如此充沛的家伙。”恩里克經常赤著腳在剛修剪灌溉過的訓練場上走來走去，再踩著一溜濕腳印回到辦公樓，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他每隔30分鐘就要停下手頭上的事，就地開始鍛煉：力量、拉抻、蹲起、引體向上、平板支撐。運動是刻在他基因里的本能行為。他3次參加被譽為“山地環法”的南非Cape Epic山地賽，西班牙本地賽事更是能和專業運動員一較高下。對于一個54歲、已退役20多年的中年人而言，他的精壯和干練打敗了99%的同齡人。這也解釋了為何恩里克有無限的精力，永遠保持著咖啡因過量般的亢奮。

換個角度，你就能理解為何恩里克和天才球員不對付。一支隊伍中的天才、明星和領袖大概率會出這樣的狀況：傲慢、懈怠、散漫、不服從或是因為壓力太大而逃避責任。這些統統都和恩里克的要求背道而馳—等等，或許傲慢是個共性，但大家都知道兩個傲慢的人四目相對會發生什么。一邊看錄像分析一邊扛著水配重做深蹲的恩里克，當然反對球員跑去夜店放松。但他會像馬加特一樣加練，像拉涅利一樣請吃披薩，或是像安切洛蒂一樣單獨談心開小灶嗎？不會。恩里克會跟主席、經理和媒體說：我不想要梅西、內馬爾和姆巴佩。我要打造一個整體性更強的球隊。

這是一種苦行僧式的榜樣教學，一種當頭棒喝式的禪悟修行。恩里克的法語和英語很糟糕，說西班牙語的嗓音難聽，語速快，情緒又太夸張，很難產生言語直達心靈的效果。上賽季歐冠，巴黎對皇家社會的上半場異常沉悶，恩里克在中場休息訓話時狠狠將一排瓶裝水從桌上打飛，趁著球員心里一顫的時機迅速向他們灌輸戰術部署和戰斗意志。結果，巴黎在下半場起飛，2比0贏下比賽順利晉級。

歸根結底，恩里克不允許視界內有一個超越團隊以及超越自己的人存在。姆巴佩在巴黎和皇馬之間左右搖擺，甚至提前向隊友宣布離開，這觸犯了恩里克的底線。所以當你看到今年巴黎的狀況比去年好太多，尤其是歐冠淘汰利物浦時，可能會得出一個結論：姆巴佩走了，更衣室里沒有球霸了，恩里克好帶隊了。其實這很矛盾，因為人們永遠會說，他當年帶巴薩斬獲“三冠王”，隊內有巔峰的梅西、內馬爾和蘇亞雷斯，是MSN成就了他。

所以恩里克就想方設法搞出一支沒有巨星卻一樣能贏冠軍的球隊，來證明自己的理論和能力？這很符合他的個性。看看西班牙國家隊吧。他帶隊這3年多時間，前后征召過50多名球員，從巴薩到赫塔費都有。西班牙的選材標準和戰術體系在他手中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這也直接影響到繼任者。可以說德拉富恩特接過了恩里克未竟的事業，繼續深化改革才有了歐洲杯上的一鳴驚人。而恩里克相當出位的名單宣讀方式也沿用下來。

對于恩里克在家庭、職場和公眾視野中扮演的角色，很難用好或不好、友善或刻薄來描繪。只能說，他是一個有著獨特自我原則，而且原則性極強的人。他的固執、嚴苛會刺激球隊向更積極、更有競爭力的方面轉變，但至于公關，則需要一個有耐心和技巧的團隊在不觸及他逆鱗的情況下處理。畢竟，在足球這方面，“你們懂個屁”！

本文作者：武一帆(發自西班牙)

本文原載于第911期《足球周刊》

發行日期：2025.3.25

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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