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詞爛調

“我很下等，我低層次，但是我不害人，我從來不說假話，我只求滿足我與有病的兒子的生存需求”。

《我的后半生》原著里，連亦憐的這番話，很好地解釋了她之前為何明火執仗地向沈卓然提出那一系列的婚前條款。

彼時，連亦憐已經給自己和兒子未來的人生找好了歸宿，她下個禮拜二就要嫁給省房地產大王李二虎那個八十六歲的中風老爹了。

而她能從這場完全被物質化的婚姻中得到的好處就是，除了她原先要求的一套房子之外，還有一百萬塊錢。

其實，從始至終，連亦憐對自己第二場婚姻的要求都很純正：無非就是生存的保證，無非是生存權，無非是讓兒子得到護理和有限的治療。

之前，她跟沈卓然眼看都要領證了，卻因沈卓然接受不了她那一整套剝奪他幾乎全部財產的近乎掃地出門的方案，兩人只能有緣無分了。

可在財大氣粗的李二虎看來，連亦憐所能提供的服務完全值這個價，所以他才愿意花更大的價錢給他爹請這個貼身的高級保姆。

所以說，在老年人的婚戀市場中，哪有什么情投意合、兩情相悅？多的只是明碼標價的各取所需！

01、枕席之歡。

沈卓然七十五歲老年喪妻后，很是自苦了一段時間。

想想也是，他正是老年得志志得意滿之時，跟他相濡以沫五十多年的妻子卻患了不治之癥，頗讓他有一種太過猖狂才罪愆妻室的罪惡感。

很快，痛失所愛的失魂落魄滋生了失眠、孤獨、驚悸、虛汗，而三餐無序則導致了頭沉、頭暈、腳心冰涼、食欲減退。

四個月后，沈卓然因急性膽囊炎緊急住院治療，他那個正在國外邊工作邊求學的獨生子，只能再次趕回來照顧老父親。

是的，在王蒙的原著小說《奇葩奇葩處處哀》里，沈卓然只有一個在國外的獨子，沒有女兒、兒媳，以及夸張的親家母。

父子倆在醫院經歷了一場糞便大戰后，沈卓然不得不接受那位新結識的年齡級別與待遇都比他高的病友的建議，開始考慮續弦的事兒。

“夫人去世了，你還活著，為了去世的夫人，你也必須好好活著，為了兒子，為了國家人民老天爺，哪怕是什么都不為，只因為你還沒有死，你明明是大活人一個，你只能好好活著，你沒有其他任何不同的選擇……這里我要明確地告訴你，不論是誰，是多么孝順的孩子，是朋友，是領導，是特級護理員，誰也代替不了老婆，老婆老婆，是生命的基石，是男人的保命稻草。因而……所以……必須……完全用不著……”

其實，就算沒有那位廳長級病友口若懸河地列述那些他續弦的必要性，僅僅只為減輕兒子的負擔，沈卓然也是需要再找一個的。

而對方給他介紹的對象，就是那位資深貌美的護士長連亦憐。

按照病友那番“女人五十在擇偶上的處境等于男人的‘n+1/2n’”的理論，五十歲的連亦憐，恰好與七十五歲的沈卓然相匹配。

而看到對方發到他手機上的連亦憐的彩照后，前一刻還沉浸在喪妻之痛中的沈卓然，后一刻瞬間就心動了。

只見她那張稍長的瓜子臉上，長著一雙有點像京劇坤角那樣吊起來的“丹鳳眼”，讓她看上去就有一種端莊，一種凝重，一種瘦削，再加上名叫連亦憐，更顯得十分的可愛與不俗。

想到這些，沈卓然心亂如麻，血壓升高，失眠更失，不安更不！

于是，短短一周之后，連亦憐就住進了沈卓然家。

兩人發展如此之快，雖然出乎沈卓然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因為對于七十六歲“老病成翁”的沈卓然來說，這個時候出現的剛剛五十歲且曾從事過醫護工作的連亦憐，簡直就是無價的救星。

連亦憐入住后，不僅展露了一身好廚藝做了他喜歡吃飯菜，還把他家角角落落都打掃一新，就連地板都是不顧沈卓然的勸阻跪在地上擦的。

甚至，她還給大病初愈的沈卓然提供了枕席之歡。

那一夜，兩個人依偎得那么近，不似新婚，勝似新婚，沈卓然心蕩神搖之余，都分不清這究竟是古稀老人的艷遇，還是少年臭小子的春夢。

而沈卓然從中獲得的最大的享受則是，大病之后發現自己仍然活著，仍然男子，仍然有氣有力有欲有“壞”。

不管他有沒有燃燒起震蕩起酣暢起迷醉起楚楚可憐的連亦憐，沈卓然在氣喘吁吁之中想著的是下一次，是他的有生之年，他仍然需要女人。

而這種需要，當然不僅僅是對方的溫順與侍奉。

02、婚前條款。

不得不承認，連亦憐入住之后，沈卓然的生活質量有了顯著提升。

從護士長崗位上退休的連亦憐，給沈卓然帶來的是盡善盡美的安排，以及百分之一百一敬業的服務。

她自稱“恨活兒”，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辛苦忙碌來讓那些活兒從視野里消失，勤勉過所有的家宅服務員小時工。

再加上她本身就是美女，就像美食一樣經得起看，經得起品嘗與消化營養，還比沈卓然年輕上二十多歲，可不就把他照顧得處處周全。

更何況，護士出身的連亦憐還為他策劃與執行了所有的保健項目，讓他感受到了隨時貼身的醫療保證，這些可都是保姆做不到的。

這樣的女人，簡直就是美女、大廚、菲傭、老婆、保健員、護士、天使的完美集合。

沈卓然有理由相信，他是得到了上蒼的憐惜和亡妻在天之靈的保佑，才能在孤獨了一年之后，得到這樣一位對于老年男子來說金不換的護士長與美食大廚家庭服務大師。

“他由衷地感激亦憐，感謝上蒼，感謝淑珍的在天之靈護佑，感謝命運對于一個男人的恩賜，一個忠厚的有點才俊的不無怯懦的男人，離不開一個穩定的不慌不忙的哪怕是間諜一樣的冷靜的女子，離不開一種女性的容忍、沉靜、節制、周到，醫療還有炊事。”

可以說，自從有了連亦憐，沈卓然就不再自苦，不再恐懼，不再一味恨憾，不用再咀嚼寂寞的凄涼，不必再質疑活下去的理由。

于是，他開始帶著亦憐與他的親友見面，帶著她到全國各地旅行，為此還出錢雇了專人照顧她的病兒。

沈卓然還以為，他的晚年就這樣塵埃落定了，落在了連亦憐身上，這才有了跟她領證結婚的打算。

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新生”的準備：

四月給亡妻做好清明節的祭祀以后，大約四月中旬辦好兩個人的婚姻登記，“五一”宴請兩桌友人，舉行規模適當的婚宴，然后去東南亞幾個旅游勝地度蜜月。

然而，眼看都臨近結婚領證了，連亦憐卻條理清晰地提出了那一整套剝奪他幾乎全部財產的近乎掃地出門的條件。

首先，她不僅要沈卓然將其名下200平米的住房過戶給她，還要他將78萬定期存款轉到她的銀行賬戶上。

其次，她要沈卓然把手頭那些比較值錢的書畫、玉石、鉆戒、金飾等物品都給她，還要他兒子將來放棄對其家產的繼承權。

此外，她還要求沈卓然禁止她堂妹沈秀華再到這個家里來。

無論是按照常識還是通理，沈卓然都不能接受連亦憐這種對他進行全面剝奪的婚前條款。

于是，兩人的緣分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03、愛情婚姻物質化的悲哀。

話說，連亦憐為什么提出這樣奇葩的要求呢？

當然，這跟她的人生經歷息息相關，幼年時來自過分“政治化”的外婆的傷害，成年后因貧困而生下的有病兒子，再加上丈夫四十多歲就早早病故。

這些，都讓連亦憐時刻活在生存危機中。

這不，她都五十歲了，卻連個正經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借住在親戚家，為了照顧患有慢性病的兒子，早在兩年前就提前退休了。

而僅憑她那三千多塊的退休金，以及銀行里三萬元左右的定期存款，根本維持不了母子倆的生計。

可這七年來，即便不斷有人給她介紹男朋友，可她卻一個都沒談成。

當然，除了她一直咬定那個“對方必須有二百平方米以上的屬于自家名下的住房”的要求不松口，還有就是老年婚戀中的亂象著實堪憂。

這一點，正如連亦憐后來對沈卓然說的那樣：

“您知道嗎，咱們這種歲數的婚姻，有多少欺詐，多少騙局，多少黑暗！一個老家伙，借了別人的房子假裝他的房產，幸虧叫我查出來了，我沒有上他的當。還有一個，拿假的銀行儲蓄存單給我看，我一看號就知道是假的了。”

好不容易，她才認識了沈卓然這個“成功人士”，可不得使盡渾身解數緊緊抓牢了嗎？

在連亦憐看來，寫過文章上過電視的沈卓然是大知識分子，是講文明理想愛情道德的高等人，而她則是講穿衣吃飯尤其要命的是住房的人。

所以，她在他面前才卑微到了塵埃里。

仔細想想，她給他提供的完美服務后面，何嘗不是帶有一種悲哀的矜持，矜持的冷靜中有一種遙遠的尊嚴，一種艱難，一種帶傷的堅忍。

其實，連亦憐如果什么條件都不提就痛痛快快地跟沈卓然登記結婚，她所要求的一切的一切，本來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畢竟，沈卓然比她大二十多歲，還能蹦噠幾年，兒子又在國外，就算再孝順也根本管不了什么事兒，至于那個堂妹，就更不足為慮了。

沒看新聞里，多少中產以上的老男人，多少老而不死的局級待遇與正高職稱擁有者，最后因為把一切財產給了保姆而引起了多少民事乃至刑事官司？

所以說，連亦憐若是懂得“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只管先登記上，底下的一切根本不成問題。

可連亦憐畢竟不是陰謀家，而是一個絕對的好人。

她既然把這場婚姻當作交易，講究的就是商業道德，提供樣品和售前服務，一切都光明正大，不藏不掖，才會傻到在婚姻登記前明目張膽地進行商業談判！

她就連提出那一系列條件，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干脆利索，直來直去，明火執仗，急于求成，沒用任何的修辭的技巧與曲折路徑。

“到我們這個年紀了，當然更明白，經濟才是基礎，是含墑含肥的沃土，您能不明白這個嗎？……我可憐巴巴到這種程度，只想找一個好人主子，還能有什么計劃？！您是局級，您有職稱，您有房，您有頭有臉，您什么都有，您不可能知道我什么都沒有的困難我受的苦，我丟的人。沒法說給您。‘飽漢不知餓漢饑’，飽漢不知道什么叫孤兒寡母的日子。我只有我自己，老沈哥，您不覺得我是值得您出大價錢的嗎？……不會的，您的好心，我會回報。我寫保證書，拿到公證處。我這一輩子，什么罪都遭過……可從來沒有說話不算數。再說，您還有活期存折，還有卡，還有現錢……”

可以說，她從頭到尾對沈卓然都沒有絲毫的糊弄。

不過，沈卓然當時還沒接觸到那么多奇葩的相親對象，還在以亡妻那種非同凡響的克己善良的標準來衡量女人。

所以，他才果斷拒絕了連亦憐的要求。

而在接連幾場相親都失敗后，沈卓然才開始覺得，他也并非全然不可以答應她的條款，應該多這個薄命女子一點信心。

畢竟，步步為營地設防，不值得對方真誠以待，而斤斤計較地自我保護，也換不來沒有瑕疵的愛情。

然而，沈卓然終究只是一介凡人，直到跟四位“奇葩”相親戀愛均以失敗告終之后，才眼光清明地識透天機，體會到了那種深沉感人的“哀”。

連亦憐把愛情婚姻物質化的悲哀，何嘗不是她人生遭際最直觀的體現。

她用嫁給省房地產大王李二虎那位中風后口眼歪斜的八十六歲老爹的代價，換來一套房和一百萬塊錢，至少給她病兒的未來上了一道保障。

而當再有人熱心地給沈卓然介紹對象，他幾乎哭著求饒，甚至要登報聲明，以年老體衰為由，謝絕黃昏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