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見著我的老師了,如朝山進香的人見到他自幼就心存感念的一位應愿之神。
在今年正月,我回家奔三叔的喜喪事。在這閑空間,張老師到了我家里,坐在我家堂屋的凳子上。鄉間室內的空曠和凌亂,分隔著我與老師的距離。相向而坐,喝著白水,削了蘋果,說了很多舊憶的傷感和喜悅,諸如三十幾年前在初中讀書時,我的學習,我的作業,我的逃課。
我老師張夢庚的一生,清寂中夾纏暖意,暖意里藏裹著刺骨的寒涼。
生于上世紀的20年代末,老師讀書輟學,輟學讀書,反反復復,走在田埂與人生的夾道中,經歷了抗戰和解放戰爭,有了1949年的紅旗飄揚,記憶中從來都是饑餓辛勞,土改時家里卻忽然成了地主。好在,他終歸識字,也有文化,祖國的鄉村,也最為明白文化的斤兩,雖然文化不一定就是尊嚴富貴,可讓孩子們認字讀書,能寫自己的姓名和粗通算術,也是生活的部分必然。于是,老師就成了老師。從一個鄉村完小到另一個鄉村完小,從一個鄉村中學到另一個鄉村中學。直至改革開放后,他被調入縣里的一所高中,做了教導主任,最后主持這個學校的工作。一晃就讓他全部人生的金貴歲月,43個春秋的草木榮枯,都在布滿土塵、青草蓬生的學校里榮枯衰落,青絲白染。
不知道老師對他的人生有何感想,從他寫的一本《我這一生――張夢庚自傳》的簡樸小冊里,讀下來卻是讓人心酸胃澀,想到世事的強大和個人的弱小,想到命運和生命多么像流水在干涸沙地上蜒蜿涓涓,奔襲掙脫,流著流著,可終歸無法掙脫干涸的吞沒。最后的結局是,我們畢業了,老師白發了;我們中年了,老師枯衰了。我們成家立業了,而老師卻在寂靜的人生中,望著他曾經管教訓斥撫疼過的學生們,過著憶舊的生活,想著那些他依然記得、可他的學生們早已忘卻的往事。
還記得,初一時,他是我的班主任,又主教語文。一天酷暑,我家棉花地里蚜蟲遍布,多得兵荒馬亂,人心恐懼,我便邀了班里十幾個相好的男同學,去幫我母親捕捉蚜蟲。自然,那一天教室里學生寥寥,老師無法授課而只能讓大家捧書閱讀。從棉花地里回校的來日上午,老師質問我為什么帶著同學逃課,我竟振振有詞地說,是帶著同學去棉花地捉了半天蚜蟲;竟又反問老師道,地里蚜蟲遍布,我該不該去幫我母親捕捉蚜蟲?說蚜蟲三天內不除掉去凈,棉花就會一季無收,時間這樣急迫,我家人手不夠 ,我請同學們去幫半天,到底又做錯了什么?
事情的結果,似乎我帶同學們逃課捉蟲正合校規事理,反讓老師在講臺上一時有些啞言。回憶少時的無理取鬧,強辭奪理,也許正是自己今天在寫作中敢于努力把不可能轉化為可能的開始。可是,現在,面對耄耋老人,給我一生養育呵護的父輩尊者,我心里三十幾年不曾有的內疚,忽然如沙地泉水般汩汩地冒了出來。
我們就那樣坐著喝水聊天,說閑憶舊,直至夕陽西下,老師執意要走,不無快意地說他的子女們都在外工作,孝順無比。真是天應人愿,讓一生坎坷、教書認真的老師,年老時,子女有成,學生有成,仿佛曲折的枯藤根須,終于也繁漫出了一片森林。
老師從我家離去時,是我扶他站起;離開院子時,是我扶他過的門檻;送至門口遠去時,是我扶他過的一片不平不整的地面。我的父親離開人世太早,扶著老師的時候,我就像扶著我年邁的父親。望著村頭遠去的父親般的老師,落日中他如在大地上移動的一棵年邁的樹。直至他在村頭緩緩消失,我還看見他在我心里走動的身影和慢慢起落的腳步,如同寧靜里我在聽我的心跳一樣。
說不出老師哪兒偉大,可就是覺得他偉大。也許這個世界,凡人才是真正的偉大,而偉大本身,其實正是一種被遮蔽的大庸大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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