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嘩嘩地流淌,柳青娘蹲在岸邊,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一株剛采下的車前草。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是要把她拽進河里似的。她今年二十有三,在村里已是老姑娘了,今日又相看了一戶人家,那漢子聽媒婆支支吾吾說了她的隱疾,連茶都沒喝完就借故走了。
"石女"——村里人背地里都這么叫她。柳青娘知道,自己下身與尋常女子不同,這事兒打從十四歲初潮不來時就已明了。父親是村里的郎中,私下熬了多少藥都不見效,最后只得嘆氣:"青娘啊,這是胎里帶的毛病,怕是……"
她沒讓父親說完,把藥碗一擱就出門采藥去了。這些年,她習慣了用忙碌來忘記這些事。背上的竹簍里裝著剛采的益母草、當歸,都是給村里產婦準備的。說來也怪,她雖不能生育,卻最懂調理婦人之癥,村里誰家媳婦有喜了,都愛找她討個方子。
"柳姑娘,又采藥呢?"河邊洗衣的婦人朝她打招呼。
青娘點點頭,勉強笑了笑。那婦人眼神閃爍,顯然已經聽說了今日相親的事。青娘加快腳步,往上游人少的地方走去。她不怕吃苦,就怕別人那帶著憐憫的眼神,像看個殘缺的物件似的。
上游有片蘆葦蕩,再往前就是老林子了。天色漸暗,青娘正打算折返,忽見岸邊巖石縫里生著幾株罕見的七葉蓮。她眼睛一亮,這藥對父親的咳疾最是有效。顧不得巖石濕滑,她踮起腳尖去夠,冷不防腳下一滑,整個人向河里栽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只布滿老繭的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青娘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拽上了岸,又踉踉蹌蹌被拉進岸邊一座低矮的草屋。
"七十歲的老漢還有這把子力氣,嚇著你了吧?"說話的是個精瘦老頭,白發束成個短髻,眼睛卻亮得像兩盞小燈。他松開青娘,轉身去關門,動作利落得不像年邁之人。
青娘驚魂未定,打量著這間奇怪的屋子——墻上掛滿了各式木雕工具,角落里堆著形態各異的木料,最奇的是房梁上吊著幾十個木雕小人,隨風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咔嗒聲。
"魯...魯大伯?"青娘認出了這老漢。村里人都知道上游住著個古怪的木匠,年輕時走南闖北,老了獨居在此,除了換鹽米很少與人來往。
魯木匠不答話,從陶罐里倒出碗褐色的茶湯遞給她:"壓壓驚。"見青娘遲疑,他嘿嘿一笑,"放心,我老頭子要是有歹心,剛才就讓你喂魚去了。"
茶湯入喉,一股辛辣直沖腦門,隨即化作暖流散入四肢。青娘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袖濕了大半,貼在臂上涼颼颼的。魯木匠不知從哪扯出件粗布衣裳扔給她:"換上,你爹柳老郎中就你一個閨女,凍病了誰照顧他?"
青娘一怔:"您認識我爹?"
"四十年前,你爹救過我一命。"魯木匠蹲下身,從床底下拖出個樟木箱子,吹去上面的灰塵,"那時候你還沒投胎呢。"
箱蓋一開,青娘倒吸一口涼氣——里面整齊排列著幾十個精致木雕,有抱著壽桃的童子,有展翅欲飛的仙鶴,最絕的是尊一尺來高的觀音像,衣袂飄飄如真,連手指上的螺紋都清晰可見。
"這是...您雕的?"青娘忍不住伸手觸碰觀音像的衣角。
魯木匠突然按住她的手:"別動!"他眼神銳利如刀,"小丫頭,你懷里揣著什么?"
青娘這才想起,剛才掙扎時懷里掉出個布包,此刻正半敞著露出里頭黑乎乎的一截東西。她慌忙掩住:"沒、沒什么..."
老漢動作快得驚人,一把搶過布包抖開——那是根兩尺來長、拇指粗細的黑色條狀物,表面布滿細密紋路,一端還系著紅繩。
"驢鞭?"魯木匠眉頭擰成疙瘩,"你一個姑娘家,隨身帶著這個作甚?"
青娘臉上火燒似的:"是...是藥材。我爹說..."她聲音越來越小,"說或許能治我的病..."
屋里突然安靜得可怕。魯木匠死死盯著那物件,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柳明堂啊柳明堂,你個老滑頭!什么驢鞭,這分明是——"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青娘!青娘你在里面嗎?"是父親的聲音,透著驚慌。
門被推開,柳老郎中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看見女兒無恙才長舒一口氣,待目光移到魯木匠手中之物時,臉色驟變:"師兄...你果然還活著。"
青娘徹底糊涂了。只見魯木匠抹了把臉,忽然挺直了佝僂的背,整個人竟憑空高了三寸:"四十年不見,師弟倒是老得比我快。"
原來四十年前,魯木匠與柳郎中同出一門,不學醫,專攻奇技淫巧之術。后來因一件寶物遭人追殺,兩人被迫分散。魯木匠舉起那根"驢鞭":"當年我們找到的龍須木,你就這么糟踐?雕個驢鞭模樣,虧你想得出來!"
柳郎中苦笑:"不這樣怎么瞞得過那些人?況且..."他看向女兒,"龍須木確實能治青娘的病,只是需要特殊手法雕琢..."
青娘聽得云里霧里,卻見魯木匠突然抄起刻刀,對著那"驢鞭"唰唰幾刀,木屑紛飛中,竟露出里面金絲般的木紋。老漢手法快得眼花繚亂,不到半刻鐘,那物件已變成一支精致的發簪,簪頭是朵含苞待放的蓮花。
"丫頭,轉過去。"魯木匠命令道。青娘下意識服從,感覺發髻被輕輕一挑,那簪子就插在了頭上。剎那間,一股暖流從頭頂直貫腳底,她渾身一顫,多年來的小腹寒痛竟減輕了大半。
魯木匠滿意地點頭:"龍須木認主,看來它等你很久了。"他轉向柳郎中,"師弟,當年我們發現的秘密,是時候告訴孩子了。"
柳郎中長嘆一聲,從懷里摸出半塊殘破的絹布,上面畫著古怪的圖案:"青娘,你天生石女之癥并非偶然。我們這一脈的女子,若身懷巧手天賦,大多會如此。這是祖師爺留下的禁制..."
原來他們的師門自古傳承一門秘技,能將特殊藥材與木雕結合,制成有奇效的器物。但此技傳女不傳男,而女子若要掌握精髓,必須保持先天純陰之體。龍須木正是破解禁制的鑰匙,也是師門至寶。
青娘摸著發簪,突然想起什么:"所以爹您一直教我認藥辨材,還偷偷讓我學您的雕工..."
"你七歲就能把桃核雕成小船,我就知道血脈醒了。"柳郎中眼中含淚,"只是沒想到那些人還在追查龍須木的下落,我不得不把你當普通姑娘養..."
魯木匠哼了一聲:"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丫頭,我且問你,可愿學真正的'靈雕'之術?"
青娘望向窗外,暮色中河水泛著金光。她想起這些年受的白眼,想起每次相親失敗后父親偷偷抹淚的樣子,突然跪下來重重磕了個頭:"請師伯教我!"
三個月后,村里人發現柳家閨女變了。她不再低著頭匆匆走過,眼中有了光彩,最奇的是她開始賣些小木雕,起初是簡單的簪子木梳,后來竟能雕出會動的小機關——按下雀兒的尾巴,翅膀就會撲棱;轉動蓮花底座,花瓣能次第開放。
這日,縣里周大戶家的小姐出閣,特意來請青娘雕一套嫁妝。周小姐拉著她的手悄聲說:"姐姐的手藝神了,用了你雕的木梳,我的頭發比從前密了一倍呢!"
青娘但笑不語。她沒告訴任何人,每件器物都暗藏藥材——當歸入梳可養發,茉莉入簪能寧神,那套陪嫁的妝奩里,更藏著助孕的秘方。
又過半年,省城來了個富商,出高價請青娘去府上做活。那人眼神閃爍,總打聽她師承何處。青娘留了個心眼,夜里發現富商偷偷翻她的工具箱。她不動聲色,次日推說家中有事告辭,富商竟派人尾隨。
危急時刻,一個挑柴老漢"偶然"路過,三兩下打發了跟蹤者。老漢摘下草帽,正是魯木匠:"丫頭,你被'墨門'的人盯上了。他們專偷各派絕技,當年追殺我們的就是他們。"
青娘這才明白師伯為何隱居多年。回村后,她和父親、師伯連夜商議,決定舉家遷往魯木匠在山中的秘密工坊。那里有祖師爺留下的完整工具,還有更珍貴的藥木種子。
搬家那日,當初嘲笑過青娘的婦人們都來送行,有人甚至抹著眼淚說舍不得。青娘送給每人一件小木器——給經常腰疼的王嬸雕了個內嵌艾草的木錘,給失眠的李婆婆做了個填著合歡花的枕頭。
最讓人吃驚的是,曾經拒絕青娘親事的趙家漢子也來了,紅著臉遞上一包芝麻糖。青娘大大方方收下,轉手送他個安神的木符:"聽說嫂子有喜了,這個掛在床頭能定驚。"
走之前,青娘獨自去了趟河邊。春水初漲,蘆葦冒出新綠。她拔下頭上的蓮花簪,輕輕拂過水面,剎那間,幾尾小魚聚攏過來,竟隨著簪子游動。這是她最新領悟的靈雕之術——以木引水,以氣御物。
山中歲月長。三年后,江湖上漸漸有了"靈娘子"的傳說。據說她雕的器物能治病,刻的擺件可鎮宅,更有人說親眼看見她雕的木鳥飛過山頭。求醫問藥的人跋山涉水而來,青娘有求必應,只立下三條規矩:不醫無德之人,不雕殺生之器,不見墨門來客。
這年冬至,青娘正在工坊里雕一尊送子觀音。魯木匠在一旁指點:"注意蓮臺的弧度,要讓人看著就心生歡喜。"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父親領著個年輕書生進來:"青娘,這位公子..."
書生躬身行禮:"在下途經此地,聽聞姑娘妙手,特來求個平安符給家母。"抬頭瞬間,青娘愣住了——這人眉目清朗,眼神干凈得像山澗的水,竟與她夢中見過的面容一模一樣。
魯木匠看看年輕人,又看看青娘突然紅透的耳根,咧嘴笑了:"巧了,剛雕的送子觀音這就派上用場了。"
后來呢?后來書生成了山中常客,他原是官家子弟,因厭惡功名隱居著書。再后來,青娘破例為他雕了對龍鳳玉佩——龍佩給他,內含安神的沉香;鳳佩自留,藏著活血的紅花。
成親那日,魯木匠喝得滿臉通紅,拍著柳郎中的肩說:"師弟啊,當年咱們被追得像喪家犬時,哪想到有今天?"柳郎中望著身穿嫁衣的女兒,笑著笑著就哭了:"師兄,禁制已破,咱們這一脈,總算后繼有人了。"
如今山腳下的鎮子里,還流傳著靈娘子的故事。說她如何用一根"驢鞭"改寫了命運,說她雕的器物如何神奇。但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還是她和書生那段佳話——誰能想到,當年的"石女",如今兒女繞膝,手藝傳承,成了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呢?
河水依舊嘩嘩地流,只是當年那個在岸邊采藥的姑娘,早已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味"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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