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山放下刨子,揉了揉發酸的腰背。暮春的午后,木匠鋪里飄著樟木的清香,幾只麻雀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倒顯得這間臨街的小鋪子格外寧靜。他抬頭看了眼日頭,估摸著該準備晚飯了,便收拾好工具,從柜臺底下取出早上買的豬骨和蘿卜。
"姐夫!"清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楊小荷挎著竹籃,額頭上還掛著汗珠,"我去東市買了新鮮薺菜,今晚包餃子吧?"
周大山點點頭,目光掃過小荷被太陽曬得微紅的臉頰。這丫頭今年十九了,出落得越發像她姐姐——杏眼櫻唇,笑起來右頰有個小酒窩。三年前妻子楊氏難產去世,留下他和剛滿月就夭折的孩子,還有這個當時才十六歲的小姨子。岳父楊老丈中風臥床,家里家外全靠小荷操持。
"爹今天精神不錯,喝了半碗粥呢。"小荷邊洗菜邊說,"對了,西街林嬸子來過,說有個遠房侄女..."
"小荷。"周大山打斷她,聲音有些沉,"我說過不再娶。"
小荷撇撇嘴,熟練地揉著面團:"姐夫,你都守了三年了。姐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你一個人..."
"去把藥熬上吧。"周大山轉身去剁骨頭,刀在案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結束了這個話題。
晚飯后,周大山照例去岳父房里伺候湯藥。楊老丈半靠在床頭,左半邊身子還是僵的,但右手能自己端碗了。老人喝完藥,突然抓住女婿的手:"大山啊...小荷那丫頭,最近總往媒婆那兒跑..."
周大山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心里像堵了團棉花。難怪這幾個月小荷總在他跟前念叨續弦的事,原來背地里在張羅。他安撫了岳父幾句,出門時看見小荷正在院子里晾衣服,月光下她的身影單薄得像張紙。
第二天一早,周大山發現小荷不在家。灶臺上溫著粥,岳父房里傳來均勻的鼾聲。他皺了皺眉,這丫頭往常從不這么早出門。正疑惑著,鄰居王婆探頭進來:"周木匠,你家小荷讓我捎話,說去城南給楊老丈抓藥,晌午才回。"
周大山道了謝,心里卻更疑惑了——岳父的藥昨天才抓過,足夠吃三天的。他搖搖頭,去鋪子里干活了。
晌午時分,小荷回來了,臉頰緋紅,手里提著個酒壺。周大山正在給新打的衣柜雕花,抬頭看見她神色有異,問道:"怎么了?臉這么紅。"
"天熱..."小荷把酒壺藏在身后,"姐夫,晚上...晚上咱們喝點酒吧?我買了燒鴨。"
周大山手上刻刀不停:"岳父不能喝酒。"
"就...就咱們倆。"小荷聲音越來越小,"我有話跟你說。"
傍晚,周大山收了工,發現小荷做了一桌子菜,那壺酒擺在正中。岳父已經吃過藥睡下了。小荷給他斟了滿滿一杯:"姐夫,嘗嘗,說是陳釀。"
酒液入喉,周大山覺得味道有些怪,但看小荷期待的眼神,還是喝完了。沒過多久,他感到一陣燥熱,額頭沁出汗來。四月的天不該這么熱啊...
"姐夫?"小荷的臉在油燈下顯得格外紅潤,"你...你覺得林娘子怎么樣?就是西街賣布的那個寡婦..."
周大山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他突然明白了——酒有問題!再看小荷,眼神迷離,呼吸急促,正無意識地扯著衣領。他一把抓起酒壺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藥香混在酒氣里。
"小荷!這酒哪來的?"周大山聲音發顫。
小荷眼神渙散,吃吃地笑:"王...王媒婆給的...說能讓姐夫...松口..."她突然站起來,身子晃了晃,"好熱..."
周大山如遭雷擊。王媒婆是城里出了名的拉皮條的,專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這酒里怕是下了那種藥!他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小荷,觸手滾燙。小荷卻順勢靠過來,滾燙的臉貼在他頸窩:"姐夫...你別趕我走...我想永遠...在這個家..."
"你糊涂!"周大山又驚又怒,強忍著體內升騰的熱流,將小荷扶到椅子上,"我去給你熬解藥。"
小荷卻抓住他的衣襟不放,眼淚簌簌而下:"姐夫...我是為你好...這個家需要個女人...我不想...不想看你一個人..."
周大山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他不能碰小荷,這是妻妹,是親人!情急之下,他抄起桌上的涼茶潑在小荷臉上。小荷驚叫一聲,稍微清醒了些。
"聽著,"周大山聲音嘶啞,"我去工坊睡。你把門栓好,用涼水擦身,無論如何別出來!明白嗎?"
小荷茫然點頭,眼淚混著茶水往下淌。周大山抓起外衣沖出門,夜風一吹,體內的火卻燒得更旺了。他跌跌撞撞跑到鋪子后的工坊,一頭扎進水缸。冰涼的井水讓他打了個寒顫,可那股邪火仍在血管里竄動。
不知過了多久,周大山聽見拍門聲。"姐夫!姐夫開門!"是小荷的聲音,帶著哭腔。
"回去!"周大山吼道,"我沒事!"
"爹發燒了!渾身滾燙!"小荷急得直跺腳,"你快來看看!"
周大山一驚,體內的燥熱頓時消了大半。他拉開門,見小荷衣衫整齊,臉上潮紅褪去不少,看來藥效過了。兩人匆匆跑回家,果然見楊老丈滿臉通紅,呼吸急促。
小荷麻利地打來涼水,周大山給岳父擦身降溫。忙活到后半夜,老人的燒才退下去。周大山累得坐在門檻上,小荷默默遞來一碗熱茶。
"酒里...是什么?"周大山啞著嗓子問。
小荷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王媒婆說...是合歡酒...能讓男子..."她聲音越來越小,"我本想...讓你和林娘子..."
"胡鬧!"周大山氣得渾身發抖,"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跟那些三姑六婆混在一起,還弄這種下作東西!要是今天...要是..."
小荷撲通跪下,淚如雨下:"姐夫我錯了!我見你整日愁眉不展,想著...想著要是有人照顧你..."
周大山長嘆一聲,扶起小荷:"去睡吧。明天...明天再說。"
第二天一早,周大山發現小荷不見了,只留下字條說去外婆家住幾天。他心亂如麻,既擔心小荷的名節,又惱她行事荒唐。更糟的是,岳父病情反復,請了大夫來看,說是肝火郁結,需靜養。
三天后,小荷回來了,身后跟著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是楊氏姐妹的外婆趙氏。老太太一進門就拉著周大山的手:"大山啊,事情我都聽說了。小荷這丫頭糊涂,可心是好的。"
周大山羞愧難當:"外婆,是我沒照顧好..."
"傻孩子。"趙氏拍拍他的手,"你這些年不容易。小荷都跟我說了,那酒...她本是要給林娘子喝的,誰知自己誤飲了。"
周大山愕然看向小荷,后者紅著臉低頭。原來那日小荷與王媒婆合謀,打算讓林娘子與周大山"生米煮成熟飯",誰知陰差陽錯...
"荒唐!"周大山又驚又怒,"這不是害人嗎?林娘子若因此失了名節..."
小荷哇地哭出聲:"我錯了!我去找林娘子賠罪,她...她說早看出王媒婆沒安好心,把酒換了...那根本不是合歡酒,就是普通米酒加了點補藥..."
周大山一時語塞。趙氏搖頭嘆道:"王媒婆已經被里長趕出城了。大山啊,小荷這丫頭...其實是有別的心思。"
屋里突然安靜得可怕。小荷的臉紅得像要滴血,轉身就往外跑。周大山愣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外婆的話是什么意思?難道小荷她...
"三年了。"趙氏輕聲道,"小荷早過了出嫁的年紀,為何遲遲不說親?大山,你真不明白?"
周大山如遭雷擊。他想起小荷每次提起續弦時閃爍的眼神,想起她總把他補好的衣服貼在臉頰摩挲...還有那晚,那句"不想離開這個家"...
"這...這怎么行..."周大山聲音發顫,"我是她姐夫..."
趙氏嘆息:"按說是不合禮數??赡銈兗葻o血緣,你又未納彩娶妻。小荷這孩子,從小最黏她姐,也最...崇拜你。"
周大山腦中一片混亂。他想起妻子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照顧好小荷",當時只當是尋常囑托,難道...
正恍惚間,岳父房里傳來咳嗽聲。周大山忙進去伺候,見楊老丈掙扎著要起身,趕緊扶住。"爹,您別急..."
楊老丈枯瘦的手抓住他:"大山...小荷那丫頭...心思我都知道。"老人喘了口氣,"她娘去得早,長姐如母...如今阿秀走了三年,你若...若有意..."
"爹!"周大山跪在床前,"這不合規矩!外人會怎么說小荷?"
楊老丈苦笑:"規矩...當年阿秀嫁你,不也有人說閑話?嫌你是個窮木匠..."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周大山連忙喂水拍背。
門外,小荷端著藥碗,淚流滿面。
轉眼到了端午。這些天家里氣氛微妙,周大山刻意早出晚歸,小荷也總是躲著他。只有給楊老丈喂藥時,兩人才不得不碰面,卻連眼神都不敢對上。
這天周大山正在鋪子里干活,林娘子突然登門。這寡婦三十出頭,眉清目秀,是城里出了名的貞潔婦人。
"周木匠,"林娘子開門見山,"前些日子的事,你別怪小荷姑娘。那丫頭...一片癡心。"
周大山手里的鑿子差點掉地上:"林娘子,這事..."
"我懂。"林娘子笑了笑,"其實王媒婆找過我,說小荷愿意拿出全部嫁妝,只求我嫁過來照顧你們。"她嘆了口氣,"那丫頭說,只要有人對你好,她寧愿一輩子不嫁人。"
周大山如遭雷擊。他想起小荷的嫁妝——那是楊氏臨終前親手給妹妹準備的,一套鎏金頭面,兩匹上好綢緞,還有二十兩壓箱銀。楊氏曾說,這是給小荷的體面。
"那酒..."林娘子壓低聲音,"我根本沒碰。那日小荷來賠罪,哭得跟淚人似的。周木匠,這樣的姑娘,你上哪找去?"
周大山啞口無言。林娘子臨走時留下個香囊:"小荷繡的,說是給你端午驅邪。"
香囊是深藍色的,上面繡著并蒂蓮。周大山摩挲著細密的針腳,想起三年前妻子臨終時塞給他的那個——同樣的樣式,只是顏色不同。
傍晚回家,周大山發現小荷在包粽子。她站在灶臺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纖細的手臂。陽光從窗欞斜射進來,給她鍍了層金邊。周大山站在門口,突然發現記憶中妻子的身影和小荷重疊在了一起。
"姐夫?"小荷回頭,臉上沾了粒糯米。
周大山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那粒米。指尖觸到肌膚的瞬間,兩人都像被燙著似的后退一步。
"我...我去看爹。"周大山倉皇逃進里屋。
楊老丈今天氣色不錯,正靠在床頭編五彩繩。見女婿進來,老人笑瞇瞇地遞過一根:"給小荷系上,保佑平安。"
周大山接過彩繩,胸口發悶。這三年,是小荷在他最絕望時撐起了這個家;是她在所有人都勸他續弦時,默默守護著對姐姐的思念;是她寧愿自毀名節,也要給他找個知冷知熱的人...
晚飯時,周大山給小荷倒了杯雄黃酒:"驅驅邪氣。"
小荷驚訝地抬頭,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兩人碰杯的瞬間,周大山輕聲道:"以后...別叫我姐夫了。"
小荷的手一抖,酒灑了大半:"那...叫什么?"
"叫名字吧。"周大山低頭扒飯,耳根通紅。
第二天,趙氏帶著個老道士上門,說是給楊老丈看病。道士把完脈,突然盯著周大山和小荷看了半晌,笑道:"好一對璧人。老丈好福氣??!"
周大山正要解釋,趙氏搶先道:"道長慧眼。這兩個孩子,一個未娶,一個未嫁,只是礙著些俗禮..."
道士捋須大笑:"禮法不外乎人情!老丈若同意,貧道愿做個月老。"
楊老丈連連點頭。小荷羞得躲進廚房,周大山也手足無措。道士從袖中掏出本黃歷:"下月初六,宜嫁娶。"
就這樣,在趙氏和道士的撮合下,周大山和楊小荷的婚事定了下來。消息傳出,城里果然有閑言碎語,但更多人是祝?!吘惯@三年來,周大山的重情重義,楊小荷的賢惠孝順,街坊鄰居都看在眼里。
婚期前夜,小荷在姐姐靈位前跪了一宿。周大山遠遠看著,沒有打擾。他知道,有些話,小荷只想對姐姐說。
喜日當天,周大山穿著嶄新的靛藍長衫,胸前戴著大紅花。小荷鳳冠霞帔,由趙氏攙著走出來。拜堂時,楊老丈坐在主位,老淚縱橫。
洞房花燭夜,周大山輕輕掀開蓋頭。小荷仰著臉,淚光盈盈:"大山哥,我會替姐姐好好照顧你和爹的。"
周大山搖頭:"你不是誰的替身。"他撫過小荷的發髻,"從今往后,你就是你,是我的妻子。"
窗外,一輪滿月掛在梧桐樹梢。三年前,楊氏就是在這個院子里走的。如今,新人在同樣的月光下許下誓言。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婚后,周大山的木匠鋪生意越發紅火。小荷心靈手巧,幫著畫花樣、調漆色,他們做的家具成了城里大戶人家爭相購買的珍品。楊老丈的病也奇跡般好轉,雖然腿腳還不利索,但能拄著拐杖在院子里曬太陽了。
來年春天,小荷生了個大胖小子。周大山抱著兒子,想起那個沒能活下來的第一個孩子,淚如雨下。小荷虛弱地靠在床頭:"給孩子取個名吧。"
"就叫...念安吧。"周大山輕聲道,"念他大姨在天之靈,保佑我們平安喜樂。"
小荷微笑著點頭,窗外的桃花被風吹落幾瓣,飄飄蕩蕩落在嬰兒的襁褓上,像是一個溫柔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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