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我總在三月十五這天買一枝桃花。
花店老板娘認得我了,每年這天都會特意留一枝最鮮嫩的。她粗糙的手指捻著紅繩系在花枝上時,總會說:"林小姐今年又來了。"皺紋里夾著某種欲言又止的憐憫。
今年花店換了位置。原先窄小的門面擴成了明亮的玻璃櫥窗,那些沾著露水的鮮花在射燈下像被釘在標本框里的蝴蝶。我望著新添的恒溫花柜發呆,忽然在倒影里看見一個穿杏色旗袍的身影。
"要山桃花。"我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愣住了,這座城市的花店從來只賣修剪整齊的觀賞桃枝。
老板娘剪花的手頓了頓。"現在沒人賣那個了。"她遞來一束日本早櫻,"這個顏色更鮮亮。"
我搖搖頭,目光落在她身后。舊書架上擺著本蒙灰的《陶庵夢憶》,書脊已經脫線。那是曉莉最常借閱的書,她說張岱的文字里藏著前朝的月光。
十年前圖書館的樟木香突然漫上來。那是個倒春寒的雨天,古籍部的暖氣壞了,我呵著白氣整理卡片目錄。忽然有溫熱的觸感貼上臉頰——繪著折枝梅花的搪瓷杯。抬頭就撞進兩泓清泉里,她眼角的淚痣在燈光下像粒星子。
"新來的管理員?"她耳垂上的翡翠墜子晃啊晃,"我是歷史系的助教,叫我曉莉就好。"
后來每個閉館的黃昏,古籍部的長桌上總會多出兩杯冒著熱氣的茶。她總能把龍井喝出飲酒的架勢,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寫詩。那些字跡很快會蒸發,只有我記住"桃花箋上三更雨"的下句是"滴破相思萬里心"。
我們第一次爭吵是為了一本民國詩集。那天她罕見地遲到了,發梢還帶著水汽。"南洋來的信。"她捏著信封的手指發白,"他說要回來。"玻璃窗上的雨痕把她的臉割成碎片。
最后一次見她是在腫瘤病房。化療奪走了她的頭發,卻讓那雙眼睛更加明亮。她讓我從枕頭下摸出個藍布包,里面是曬干的桃花瓣。"武大老齋舍前那株,"她咳嗽著笑,"你說要夾在情書里送我的。"
葬禮后我收到一個包裹。牛皮紙里裹著那本民國詩集,扉頁夾著張桃花箋。她娟秀的筆跡寫著:"武大櫻花開了,替我看看。"信紙右下角有深褐色的暈染,像干涸的血跡。
"姑娘?"老板娘的聲音把我拽回現實。她正把找零和花束一起遞來,"要幫您寫賀卡嗎?"
我望向玻璃門外。暮色中的城市正在下雨,水洼里漂浮著霓虹的碎影。十年前也是這樣綿長的春雨,曉莉撐著油紙傘站在圖書館臺階下,旗袍下擺被雨水浸成深杏色。她說:"等看完武大的櫻花,我們就去紹興找張岱的故居。"
最后我們哪里都沒去成。
回到家,我把新買的桃枝插進青瓷瓶。花瓣落在攤開的詩集上,正好蓋住那句"相思始覺海非深"。窗外雨越下越大,恍惚聽見有人輕叩玻璃。
轉頭望去,只有雨滴在窗欞上蜿蜒成行,像誰用指尖寫下的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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