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一、
周念踏下長途汽車時,杏花鎮正下著細雨。二十年了,車站前的石板路依然泛著青黑色的光,只是邊緣處多了幾道裂痕,像老人眼角的皺紋。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浮動著初春特有的潮濕與隱約的甜香——那是岸邊杏花開了。
他撐著傘向鎮東走去,行李箱的輪子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轉過最后一個巷口時,一片緋紅突然撞進視野。岸邊那株老杏樹比記憶中更加高大,枝椏恣意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上面綴滿的花朵像無數小小的火苗,在雨中靜靜燃燒。
"洇唇..."周念不自覺地念出這個詞。十七歲的沈杏曾經用炭筆在素描本上寫過這兩個字,那時她指著窗外雨中的杏花說:"你看那些花瓣,像不像被雨水洇開的唇印?"
雨絲漸漸密了。周念站在杏樹下,仰頭望著那些濕潤的花朵。一滴雨水順著花瓣滑落,正巧砸在他的唇上。冰涼中帶著若有若無的甜味,剎那間將他拽回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
1999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高二的周念抱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朦朧詩選》匆匆穿過巷子時,天空突然飄起雨來。他閃身躲進一處突出的屋檐下,這才發現角落里已經蹲著個人。
那是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膝蓋上攤著素描本,正用炭筆飛快地涂抹。雨水順著屋檐參差的瓦片滴落,在她腳邊匯成小小的水洼。周念忍不住偷瞄她的畫——灰色調子的舊巷中央,一節枯枝突兀地橫在畫面下方,枝頭卻奇跡般地綻出幾朵紅杏,嬌嫩得幾乎要穿透紙面。
"枯枝寫滿碰觸目光的嬌嫩。"周念脫口而出。
女生猛地抬頭,炭筆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的痕跡。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蓄著兩汪清泉。"你也讀顧城?"她問,聲音比周念想象中要清脆。
就這樣,周念認識了轉學來的沈杏。她是從省城美術學校退學回來的,據說因為"太過天馬行空"。
在杏花鎮中學,沈杏總是獨來獨往,課間就坐在操場邊的梧桐樹下畫畫。她的素描本里全是些奇怪的東西:缺角的月亮長出了藤蔓,教室的吊扇上棲著白鶴,最令人稱奇的是,她總能把最平凡的景物畫出夢境般的質感。
"為什么是枯枝上的杏花?"相識一周后,周念終于忍不住問。
沈杏合上素描本,指向窗外:"你看院墻邊那棵老樹右邊的那個枯萎枝干。"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周念在老樹右邊的那個枯萎枝干上掃描著,可她并沒有發現什么。
"它死了三年了,去年我去美術學校之前,我就發現它已經枯萎了。"她的指尖輕輕摩挲畫紙,"可今天早上,我發現它的下端鼓出了新芽。"
那天放學后,沈杏帶著周念去了鎮外的月湖。春水初漲,湖面像一塊微微顫動的翡翠。沈杏從書包里掏出兩只皺巴巴的紙船,他們蹲在湖邊,看著小船搖搖晃晃地駛向湖心。
"波紋環環相扣。"周念說。
沈杏突然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玉米粒撒向天空。幾乎是一瞬間,十幾只白鴿子不知從何處飛來,雪白的翅膀在夕陽下翻飛如浪。"我養的。"她得意地說,又撒了一把玉米,"它們認得我。"
周念仰頭望著。白鴿群在天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有那么一瞬間,它們的倒影與湖中的游魚重合,仿佛天空真的掉進了湖里。
沈杏的笑聲在耳邊響起:"看,我的鴿子在天空和湖水之間架了一座橋!"
整個春天,月湖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周念寫詩,沈杏畫畫,白鴿子時而在他們頭頂盤旋,時而落在湖中的小舟上。那艘褪了色的藍漆小舟是守湖老人的,老人總假裝沒看見兩個偷劃船的少年。他們在湖心漂著,沈杏的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周念則念他新寫的詩句。波紋從船底漾開,一圈套著一圈,像是時間留下的年輪。
五月的一個傍晚,他們劃著小舟去湖心島。沈杏突然說:"我想去考中央美院。"
"那我們一起去北京。"周念不假思索地回答。話一出口他就臉紅了,急忙補充:"我是說,我也想去北大中文系..."
沈杏沒有笑他。她解下脖子上的淺綠色絲巾,系在身邊一棵柳樹的樹枝上。"等我們真的去了北京,就回來取它。"
春風拂過,絲巾像一片新鮮的柳葉般顫動。周念注意到她的手腕內側有個小小的杏花刺青,緋紅的花瓣襯著雪白的皮膚,像落在雪地上的血珠。
那天他們劃船返回時,夕陽將湖水染成金紅色。沈杏站在船頭,白鴿子停在她肩上。
周念突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玻璃瓶。"時光膠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們寫封信給二十年后的自己吧。"
沈杏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她撕下一張素描紙,飛快地寫下幾行字。
周念也寫好了,他們把紙條卷好塞進瓶子,埋在最大的那棵杏樹下。
"等我們四十歲的時候一起來挖。"沈杏說,手指沾著泥土在周念鼻尖點了一下。
周念永遠記得那個瞬間:沈杏沾著泥的手指,她睫毛上掛著的夕陽余暉,以及隨風飄來的、若有若無的杏花香。那一刻他確信,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然而一周后,沈杏的座位空了。班主任說她父親工作調動,全家搬去了南方。課桌抽屜里留著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一幅未完成的紅杏圖,背面用鉛筆寫著:"掛在岸邊逢春的枝頭紅杏洇唇"。沒有落款,沒有道別。
周念在月湖邊等到天黑。白鴿子落在他的肩頭,又飛走了。小舟靜靜泊在岸邊,波紋早已平息。
雨停了。周念從回憶中驚醒,發現自己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老杏樹粗糙的樹皮。此時的他已是小有名氣的詩人,這次是受邀回母校講座。二十年過去,沈杏留下的那截"枯枝"早已長得粗壯,此刻開滿繁花。
他走向湖邊的老柳樹。令他震驚的是,那抹淺綠色竟然還在——絲巾早已褪色,但依然系在柳枝上,像一片不肯凋零的舊時光。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他走近時,幾只白鴿子突然從樹冠中飛起,在空中盤旋幾圈后,竟有一只落在了他的肩上。
"你們居然還在..."周念的聲音哽住了。鴿子歪頭看他,紅眼睛里映著他濕潤的眼角。
講座結束后,周念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棵最大的杏樹下。泥土比記憶中松軟,他跪下來,用手指開始挖掘。大約挖到一尺深時,指甲碰到了堅硬的玻璃。
裝著時光膠囊的瓶子比記憶中小很多。里面的兩張紙條已經發黃。周念顫抖著展開其中一張,是他自己稚嫩的筆跡:"希望二十年后,我和沈杏..."
另一張是沈杏的。紙上畫著一枝紅杏,下面寫著四行詩:
"滑入煙水的輕舟
發出波紋環環相扣
圍繞小舟向岸邊回頭
一面相擁一邊散開"
紙的角落有個小小的唇印,緋紅如初綻的杏花。周念將紙條貼近臉龐,恍惚間聞到了二十年前的春天。
暮色四合時,他站在車站前最后回望小鎮。燈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月湖中,仿佛另一個顛倒的世界。白鴿子在鎮子上空盤旋,時而向燈火飛去,時而又散入暮色,像一首循環往復的離別詩。
向小鎮一邊相擁,又一次次松手。
二、
講座結束得比預期晚。暮色已經浸透了教室的每個角落,周念合上詩集時,窗外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學生們陸續離開,最后排卻坐著個白發老人,一動不動地望向講臺。
"您是...陳老師?"周念認出了自己高二時的語文老師,急忙迎上去。老人站起身,顫抖的手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去年整理舊檔案時發現的。"陳老師的聲音像秋葉般沙沙作響,"想著你這次回來,該物歸原主。"
信封上是褪色的鋼筆字跡:"高二(3)班 周念"。里面裝著張對折的素描紙,展開的瞬間,周念聞到了若有若無的炭筆味道——紙上畫著月湖的小舟,船頭坐著兩個模糊的背影,天空滿是白鴿。右下角有個小小的杏花印記。
"她回來過。"陳老師指了指素描背面。周念翻轉紙張,發現兩行新添的鉛筆字:
"洇唇畫廊
杏花巷27號"
走出校門時,一只白鴿子落在周念肩頭。它比其他鴿子體型稍大,左腳套著個褪色的綠色塑料環。周念心頭一震——這是沈杏當年給領頭鴿做的標記,用她最喜歡的發卡熔成的。
鴿子撲棱棱飛向鎮北,每飛一段就停在屋檐等他。穿過三條青石板巷,周念停在一棟改造過的老宅前。門楣上懸著塊樟木匾額,"洇唇"二字像是用炭筆直接寫在木頭上的,筆觸邊緣還保留著素描般的粗糙質感。
畫廊里空無一人。四壁掛著的畫作在柔和的射燈下泛著微光,周念仿佛走進了一個凝固的夢境——缺角的月亮生出藤蔓,教室吊扇上棲著白鶴,枯枝綻放紅杏...全都是沈杏年輕時構想過的畫面,只是技法已然成熟,筆觸間多了歲月沉淀的力道。
最里間的墻上掛著幅一米見方的油畫:《掛在岸邊的紅杏》。畫中老杏樹開得絢爛,樹下站著個穿白裙的少女背影,她的發梢與杏花一起在風中揚起。
"畫框后面。"
周念猛地回頭。穿墨綠色長裙的女人站在走廊陰影里,鴿群在她身后的天井上空盤旋。她比記憶中矮了半頭,鬈發間已有幾根銀絲,但手腕內側的杏花刺青依然鮮紅如初。
"有封信..."沈杏的聲音比電話線那端還要遙遠,"一直沒勇氣寄出去。"
畫框背面用膠帶粘著個泛黃的信封。周念取出信紙,沈杏的字跡像她的人一樣清瘦:
"周念: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北京的銀杏應該黃了。我總想象你走在未名湖畔的樣子,肩上落著金黃的葉子,而不是我們小鎮的杏花。
二十年前那個凌晨,父親突然說要調去海南。我砸碎了存錢罐跑到你家樓下,卻看見你窗口亮著燈,你父親在教你弟弟寫作業。我數到第一百只鴿子時突然明白,我不能像折斷那根枯枝一樣折斷你的人生。
十年前,我本來想去找你的,可有人說你在北京已經有了愛人,我流了整整一夜的淚水,也沒有澆灌出北上的勇氣。
后來,在南方我嫁了個像你一樣愛詩的人。可惜詩人會變,詩卻不會。離婚后我終于明白,自己這輩子真正完成的畫,永遠停留在十七歲的月湖。
去年我回到杏花鎮,發現我們的杏樹還在開花,鴿子還記得回家的路。與此同時,我也得知你去年已經離婚的消息。如果你能回來,請在下一個滿月之夜去湖心島看看。
沈杏
2019年中秋"
信紙上有幾處皺褶,像是被淚水打濕又晾干。周念抬頭望了沈杏一眼,她的身影漸漸地變得模糊:“十年前,我本來計劃南下找你,可那時,有人說你早已出嫁了,之后,我才……”周念說著,漸漸地低下了頭。
當周念再次抬起頭時,沈杏已經不在原地。天井里傳來翅膀拍打的聲音,他追出去,只見那只戴綠環的領頭鴿正掠過屋檐,飛向漸暗的東方……
滿月之夜,周念劃著租來的小舟前往湖心島。二十年過去,藍漆小舟早已腐朽,守湖老人也化作黃土,唯有湖水依舊輕輕拍打船幫,像首永不完結的搖籃曲。
島上柳枝空空如也。周念坐在當年埋時光膠囊的地方,望著月亮在云層中時隱時現。子夜時分,湖面突然泛起不尋常的波紋——一艘小舟正穿過薄霧駛來。
沈杏穿著與畫中相似的白裙子,只是裙擺已沾上歲月的痕跡。她手里捧著個鐵皮盒子,在周念面前蹲下時,盒子發出細碎的碰撞聲。
"你不在的這些年..."沈杏打開盒子,里面裝滿各式各樣的瓶蓋,"每次想寫信又放棄,就往里扔個瓶蓋。"
周念數了數,至少有三百個。他握住沈杏的手,發現她無名指上有道淺淺的戒痕。"我去了北京,"他輕聲說,"但未名湖的銀杏比不上月湖的杏花。"
沈杏突然哭起來,淚水沖花了她的眼線。周念第一次發現,她左眼角有顆極淡的淚痣,像不小心濺上的炭筆印。"我看了你所有的詩集,"她哽咽著,"那首《洇唇》...寫的是不是..."
"是我們躲雨的那天。"周念從口袋里掏出那幅從畫廊取下的素描,"這些年我寫過很多詩,主角都是同一個沒畫完的背影。"
他們并排坐在柳樹下,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湖面上,與二十年前的倒影重疊。沈杏說起她在海南的日子,說起失敗的婚姻和輾轉各地的畫廊工作;周念則講述北京寒冷的冬天,以及他如何在每本詩集的扉頁畫上一朵小小的杏花。
"鴿子是怎么活這么久的?"周念突然問。
沈杏笑了,眼角的細紋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是它們的后代。我訓練每一代領頭鴿都戴同樣的腳環。"她指向遠處,十幾只白鴿正棲息在對岸的屋頂,"記憶是可以傳承的,只要你足夠固執。"
黎明前,他們挖出了另一個時光膠囊——這是沈杏去年回來時埋下的。玻璃瓶里裝著張照片:十七歲的他們站在杏樹下,身后是漫天飛舞的白鴿。周念不記得誰拍過這張照片,畫面里的少年少女笑得那么燦爛,仿佛未來永遠不會到來。
"現在該補上我們的合影了。"沈杏用手機拍下了他們,照片上兩人鬢角已染少許霜色,但相握的手依然如年少時般緊緊交纏。
歸途中,沈杏從包里取出條淺綠色絲巾。"上次的約定遲到了二十年。"她小船上將絲巾系在岸邊的柳枝上,晨風立刻將它吹成一面小小的旗幟,"這次不會了。"
周念劃槳的手停頓了好久。湖面泛起漣漪,驚起幾只早起的白鴿。他望著沈杏被朝陽染紅的側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未完成的約定。這一次,波紋不會消失,杏花不會凋零,而他們終將穿過時間的迷霧,回到最初相遇的那個雨天。
回到岸邊時,鎮子剛剛蘇醒。賣早點的鋪子升起炊煙,幾個小學生追逐著跑過青石板路。沈杏的指尖輕輕勾住周念的小指,就像他們十七歲時常做的那樣。
"畫廊二樓有間空著的書房,"她低著頭說,"采光很好,適合寫詩。"
周念望向巷口那株開得正盛的杏樹。晨光中,花瓣上的露珠像無數小小的鏡子,映照著這個他們曾經離開、又最終歸來的小鎮。這一次,天空沒有掉進湖里,而是完整地倒映在彼此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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