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村小學的教室
紅星新聞記者丨王語琤 主編丨藍婧
編輯丨郭宇 責編丨馮玲玲
太陽村小學有個規矩:老師要避開關于“父母”的話題,不問孩子的家庭情況。這里不會有命題作文“一封寫給爸爸媽媽的信”,“生怕他們情緒控制不住,會哭、會難過。”太陽村小學的楊老師(化姓)告訴紅星新聞記者。
太陽村小學是江西都昌縣鹽田中心小學太陽村小學的簡稱,這里的學生除了少數來自周邊村莊的“走讀生”,大部分是江西省太陽村鄱陽湖兒童救助中心(下文簡稱“都昌太陽村”)的孩子。這所民間公益機構,原為收留無人照顧的服刑人員子女而設。
去年,因男雇主失聯入獄,湖北一月嫂自費撫養女童三年的新聞引發社會關注。孩子“父親”正在服刑,尚有10多年刑期,且親子鑒定顯示他與女孩并無血緣關系;女孩的親生母親同樣還有兩年才刑滿,這個孩子成為了事實上的孤兒。而月嫂稱,男雇主入獄后的三年里,并沒有任何孩子的遠房親戚聯系她。人們非常關心,如果父母入獄了,孩子怎么辦?
但實際上,服刑人員子女只是“事實孤兒”的一小部分。在都昌太陽村目前幫扶的453個孩子中,只有47名服刑人員子女,還有更多因其他原因陷入艱難處境的孩子。
住進“太陽村”的孩子
2月20日中午11點,放學時間未到,在三公里外的鹽田中心小學讀六年級的小林(化名)突然讓老師將她送回都昌太陽村,回去后便一頭鉆進宿舍衛生間。
負責照顧高年級女生的生活老師余秀清聞訊趕回宿舍,隔門詢問,才知道小林來了初潮。余秀清叮囑小林用熱水,別受涼。衛生巾的使用方法已有老師教過,無需幫忙,小林自己換好了衣服、鞋子。
▲愛心媽媽在給孩子梳頭
“我爸進監獄了。”小林主動對記者說。12歲的小林還有一個妹妹。2017年,小林的父親失手殺害妻子,2018年被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15年。
“媽媽死的時候,我就在現場。我看到爸爸,問他去哪了?他說出去一下,馬上回來,我等了半天。”但這次爸爸沒有再回來。那一年,小林才5歲。
小林姐妹倆的爺爺已經過世,奶奶是聾啞人。事發后,姐妹倆在姑媽家生活。但姑媽長期在外打工,家里也有兩個小孩,經濟條件拮據。2019年6月,小林和妹妹被送到了都昌太陽村。
老師余秀清今年32歲,但20年前的那個夜晚,與小林如此相似:熟睡的她被一陣聲音驚醒,母親告訴她,父親已經死了。余秀清記得,小時候父母很疼她,乖巧文靜、成績優異的她即使闖了禍也不會挨打。
余秀清母親被警察帶走后,余秀清和兩個妹妹寄人籬下。變故發生后,余秀清總是夢見家里的大門,怎么也關不上。本就內向的她變得更加沉默,上課時大腦一片空白,后來索性不去上學了。
2006年,58歲的都昌縣稽征所退休職工詹學銀看到其他地方“太陽村”幫扶服刑人員未成年人子女的報道。受到啟發,他聯系都昌縣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下文簡稱都昌縣關工委),著手把一片營收不佳的林地改造成都昌太陽村,民政局退休局長周裔開等“老民政人”也出面主導都昌太陽村的管理工作。
十來歲的余秀清被都昌太陽村一名志愿者勸回學校,她的兩個妹妹也搬了進來,成為這里的第一批孩子。
▲余秀清同兩個妹妹與蔣雯娟
余秀清手機里至今保存著一張照片:都昌太陽村宿舍里,兩個妹妹一左一右站在余秀清身邊,最右邊的人是演員蔣雯娟。照片拍攝時間是2007年5月29日,都昌太陽村正式成立的日子。
努力打造一個家
都昌太陽村周邊是村莊、農田。向南步行近3公里才能搭上前往都昌縣城的公交車,中途不停靠的情況下,乘車抵達縣城至少需要1小時。
在都昌太陽村,一天是從“哨聲”開始的。早晨6點,哨聲響起,孩子們起床洗漱。到了飯點,哨聲響起,孩子們拿碗去食堂門口排隊,齊聲背誦《憫農》后依次打飯。
▲都昌太陽村的食堂
占地300余畝的都昌太陽村有自己的菜地、豬圈、家禽等。楊梅林結果時,都昌太陽村會邀請游客來摘楊梅;都昌太陽村有一個光伏發電站,少量供太陽村自用,多數由電力公司收購。
剛開始,都昌太陽村沒有圍墻。每到開學季,“抓娃娃”是都昌太陽村的固定節目——一些不想被管的孩子,會離“村”出走。由于交通不便,出走的孩子往往天黑就會自行回來,但也有孩子會跑遠。
都昌太陽村的常駐村醫劉圣斌記得,2015年左右,一個五年級男孩偷偷跑了出去,劉圣斌他們連續找了兩晚。一天晚上,劉圣斌在一個網吧里找到了男孩,男孩拔腿就跑,劉圣斌在網吧守到凌晨3點。另一家網吧里,老板發現這個孩子很晚都沒回家,詢問后得知他是都昌太陽村的孩子,劉圣斌他們才終于把這個孩子接回去。
由于種種家庭問題,要把來到都昌太陽村的孩子管好,更需要智慧和技巧。為做到有教無類,都昌太陽村小學的教師不掌握服刑人員子女名單。但太陽村小學的楊老師坦言,來這里之前,她心中難免有些忐忑。
不過楊老師很快意識到,“這里的孩子和其他學校的學生是一樣的。”多年來,令她印象深刻的闖禍只有兩次:消防安全培訓后,兩個孩子偷偷把全校的滅火器都按了;還有一次,幾個學生溜進食堂,用所有的火腿腸和雞蛋煮了一鍋大雜燴。
如果非說這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們“想家”的情緒更加復雜、強烈。每當有孩子哭泣,就有別的孩子替她解釋:“她想爸爸媽媽了”。三年級的小熊(化名)始終緊緊攥著一個作業本,在本子的第一頁,她把奶奶的電話號碼寫了三遍。
▲小熊在本子上把奶奶的電話寫了三遍
劉圣斌說,他還負責孩子的心理健康輔導工作,有的孩子表現得很頑皮、不聽話,其實是由于他心里想得到關注,渴望得到愛。
畢竟,這里的孩子都是“困境兒童”。除了服刑人員子女,還有父母一方死亡,另一方改嫁;一方死亡,另一方得了重大疾病、癱瘓在床;父母不得不外出務工,沒有時間照顧孩子等情形。
父母不在身邊,都昌太陽村就扮演起“父母”的角色。
負責照顧高年級學生的志愿者馮愛國記得,村里有個人高馬大的孩子小雷(化名),性格比較沖動。有一次,小雷又和學校同學發生沖突。都昌太陽村的工作人員到學校后了解到,是對方先挑起了沖突,于是向學校說明這次不是小雷的錯。自那以后,小雷再也沒打過架。馮愛國認為,小雷的行為有所改善,是因為都昌太陽村“護著他”。
2008年1月,南方雪災,都昌太陽村受到影響不小:“前面下的雪還沒融化,后面又下。”大雪封住了路,物資要靠人背進來。
但余秀清對那個冬天的回憶是明亮的。親戚原本說好每年都會把三姐妹接回家過年,最終他們沒來。留在都昌太陽村的她們,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雪。“天氣好冷,我們先搓出一個小雪球,在雪地上滾來滾去,慢慢修形狀,堆了好幾個雪人,很開心。”
第二年春節,親戚還是沒有來。但她們“過了三個年”:在都昌太陽村過了一個年,后來詹學銀和另一位志愿者先后把她們接回家過年。“有好吃的,有人管我們,真好。”
走出“太陽村”
余秀清初中畢業后,被招錄去南昌一所中等專業學校學酒店管理,畢業后上民政部主辦的“社會管理學院”繼續讀大專,學社會工作專業。
在北京,原本寡言的她開始試著打開自己。余秀清說,是幾位啟蒙老師讓她豁然開朗:“他們很有責任心,怕我們(孤兒)走彎路。”她決定從另一個角度看待自己:孤兒也有“光環”,也有巨大的潛力,也可以調動資源去幫助更多的人,“助人自助。”
畢業后,余秀清曾在南京一家公益機構工作了一段時間,但最終她還是回到都昌太陽村,成為這里的正式職工。“我喜歡小孩身上的天真,跟她們在一起我就覺得很快樂。”
周裔開告訴記者,近年來,都昌太陽村考上中專的孩子占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能上高中。高中畢業的孩子基本都能上大學。沒有考上大學的孩子,只要愿意,都昌太陽村會支持他們復讀。“有的孩子,讀了‘高6’,本科畢業后考上了公務員。”
截至2024年8月,都昌太陽村有200多名孩子考上大學,有的孩子正在讀博士。2024年高考季,這里有31名孩子考上大學,其中12人考上一本,一名孩子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100多名大學生中,12名孩子拿了國家勵志獎學金,13名孩子本科畢業,4名考上了碩士研究生。
在都昌太陽村,劉圣斌扮演的角色是“嚴父”。有孩子畢業后回都昌太陽村做代課老師。劉圣斌催他們出去找工作:“有的孩子待了將近兩年(做代課老師),我天天說‘你怎么還不出去找工作?你這樣子怎么行呢?’”
劉圣斌坦言,能考上大學的孩子只是一部分。有的孩子職高畢業后,選擇從事汽車維修、服裝設計、美容美發等工作。“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能讀到博士,都昌太陽村就供他讀。學一門技術能自力更生,也很好。”
周裔開說,都昌太陽村對孩子們的期待很簡單:“長大,學有一技之長,在社會中能自食其力。其他的都是錦上添花。”
逐漸關門的“太陽村”
2019年,民政部等12部門聯合印發了《關于進一步加強事實無人撫養兒童保障工作的意見》(下稱《意見》),加強了事實無人撫養兒童保障工作,進一步明確了事實無人撫養兒童的定義、監護責任、法律援助機制等問題。都昌太陽村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意見》出臺后,服刑人員子女等困境兒童納入“事實無人撫養兒童”管理。
通常的方式是,先由孩子的近親屬撫養,相關部門發放救助金。沒有近親屬或親屬不具備撫養能力的,由相關部門協調安置到福利院,也有的由愛心人士臨時撫養,直至其父母出獄。
由于種種原因,一些孩子難以得到近親屬的照顧。
一個公開案例中,7歲男孩小果(化名)的父親涉嫌犯罪被捕,其母親十級傷殘且失聯,其他親屬經濟困難,無力撫養小果。當地檢察院與小果所在社區進行溝通協調,為小果落實了臨時監護人。然而,此后數月,小果在社區的臨時監護人先后變更四次,又吃上了“百家飯”。最終,當地民政局被指定為小果的監護人。
事實孤兒父母“失聯”認定難也是多地遇到的難題。
據檢察日報2023年報道,有檢察官反映,《意見》對于父母一方服刑、另一方失聯或身份不明的情況下,困境兒童父母“失聯”的認定標準不明,導致基層不會或不敢認定。如,該院在辦案中發現,4歲女孩洋洋(化名)系非婚生子,父親身份不明,母親因販毒被判刑,系洋洋的唯一撫養人。對于洋洋是否屬于困境兒童,民政部門存在疑慮。
河南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教授王君健接受新京報采訪時表示,民政部門雖然有未成年人救助保護中心和兒童福利院,但不只是救助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這一個群體,可以提供的養育人數不好估算。
周裔開表示,如今“太陽村”的作用,“是對困境兒童、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幫扶制度的補充和完善。”
作為民辦非營利機構,“太陽村”一粥一飯皆靠社會捐贈。機構成立初期,籌款難度大,都昌太陽村一度陷入困境,差點“關門”。余秀清回憶,當時“一棟房子和兩個茅草屋,剩下的全是大山,宿舍就是教室里擺上床”,水電不通。如今,每間寢室都有空調,新的教學大樓也建好了。
▲由社會各界捐資援建的操場
周裔開告訴記者,現階段,都昌太陽村每年需要約700萬元資金保障正常運轉,其中最大的支出是大學學費,占總支出近一半。
目前,江西省慈善總會攜手九江銀行、青山慈善基金會等機構正在為都昌太陽村提供長期定向捐贈,但捐贈數額隨經營情況波動。“很多愛心人士都會問:‘太陽村有沒有穩定的保障來源?有沒有長效機制?’我們的回答是除此之外沒有。”周裔開說。
另一方面,兒童安全和接受捐贈管理不容出錯。太陽村實施崗位責任制,各項安全工作有專人負責。每年,太陽村都會請第三方會計事務所審計財務,收支明細上傳民政局官網。這才使太陽村能夠長期健康的運轉下來。
全國各地曾有9個“太陽村”,之后各地“太陽村”的孩子們由原籍民政部門妥善安置,大多數“太陽村”隨之關門。如今,仍在運轉的“太陽村”有3個。
周裔開和大多數志愿者都認為,隨著相關政策的日益完善,太陽村的孩子將會越來越少。他們說,“希望有一天,這個世界不再有‘太陽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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