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陜北老窯洞里的唐家溝,爹娘守著八畝旱地過活。上頭三個姐姐,大姐叫招娣,二姐喚來娣,三姐名望娣——聽這名字就知道,我出生那天,爹蹲在窯洞外頭抽了三袋旱煙。
我七歲那年開春,三姐挎著柳條筐帶我去挖野菜。她教我認灰灰菜和薺薺菜,自己背的筐總比我的滿。晌午日頭毒,她撩起衣襟給我擦汗,脖子后頭曬脫了皮。那天晚上,我聽見爹娘在炕頭說話:"女娃認字再多也是別人家的,省下錢給虎子念書。"于是,大姐、二姐相繼輟學,只留我一個人上學。
我初中在二十里外的公社中學。每周日返校,三姐往我包袱里塞烤得焦脆的饃片,自己帶一罐腌蘿卜。有回數學競賽她拿了頭名,獎了本藍皮筆記本,轉手就給了我。封皮上"獎給唐望娣同學"的鋼筆字,被她用漿糊粘了塊白紙蓋住。
1973年我高中畢業那會兒,村里知青點的喇叭天天放革命歌曲。班主任老周把我叫到辦公室,說縣農機廠有個推薦名額。我在名單上找了三遍,沒見著自己名字。
回家路上,三姐背著豬草迎面走來,看我耷拉著腦袋,伸手摘了我肩頭的草屑:"去當兵吧,總比困在溝里強。"
征兵體檢在縣醫院進行,白大褂甩著血壓計直皺眉。帶兵的陳排長靠在門框上嗑瓜子,第三次量完擺擺手:"算逑,收下吧。"后來才知道,他和我爹趕集時喝過苞谷酒。
我身體素質好,順利驗上了兵。入伍那天飄著雪粒子,大姐把攢了三年的布票換了件新棉襖給我套上。二姐往我兜里塞了六個煮雞蛋,還熱乎著。三姐躲在人群后頭,等我上了綠皮車才擠到窗前,往我手里塞了個手絹包——里頭是她結婚時婆家給的銀鐲子。
新兵連在寧夏,睡大通鋪凍得腳趾頭發麻。熄燈后我貓在被窩里打手電寫家書,同鋪的陜西娃王鐵柱笑話我:"文書苗子啊!"沒成想這話應驗了。下連隊分到尖刀班,正趕上連里出板報,我用彩色粉筆描的工農兵畫像讓指導員多看了兩眼。
我當文書頭個月就鬧了笑話。連長讓我謄訓練計劃,我把"手榴彈投擲"寫成了"手留彈頭制",氣得連長直拍桌子。
自那以后,連部窗臺的煤油燈總要亮到后半夜。有回查哨的副連長扒窗戶看,我正對著《解放軍報》學標題,面前攤著翻爛的《新華字典》。
1976年開春,團里要在我們連開現場會。連長蹲在彈藥箱上抽完半包大前門,把寫發言稿的差事交給我:"小唐啊,這回可不敢再寫錯別字。"我攥著三支新鋼筆熬通宵,煙灰缸積了半缸煙頭。交稿時手直抖,連長掃了兩眼沒說話,抬腳往團部去了。
現場會那天,團長坐第一排,肩章上的星晃得人眼暈。連長念到"以實戰標準狠抓訓練"時,臺下掌聲響得最密。會后團長拍著連長肩膀說:"老李,你這稿子有水平。"連長扭頭沖我眨眨眼,那晚炊事班給我臥了倆荷包蛋。
轉年開春,連部黑板上貼了提干公示,上面有我的名字。王鐵柱圍著紅紙轉了三圈,掄起拳頭捶我胸口:"龜兒子真出息了!"
去師部報到前夜,連長塞給我半瓶西鳳酒,就著咸菜疙瘩喝到月上中天。他大著舌頭說:"當年你要留在村里,這會兒娃都該放羊了。"
在軍校那兩年,三姐每個月都寄鞋墊來。粗布納的底子,針腳密得像螞蟻搬家。九七年轉業分到縣農機局,頭天上班看見院里停著的拖拉機,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落空的推薦名額。
現在每天清早去河堤遛彎,遇見老戰友下棋總要觀戰兩盤。他們管我叫"唐政委",我擺手說叫老唐就成。
上個月三姐孫子滿月,我包了個厚紅包。酒席上外甥女婿遞煙,打火機湊過來時,我瞧見他腕子上的銀鐲子——當年火車站那個手絹包,到底又傳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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