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琴花車伴著《不如跳舞》的勁曲開進靈堂,阿公的遺像穿著畢業(yè)服從花圈后緩緩升起,紙扎別墅、IPhone手機、Switch游戲機甚至健身器材,都在葬禮儀式里被火焰“快遞”到另外一個世界......這些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場景,是現(xiàn)代臺灣人對于死亡的一場溫柔解構(gòu)。
歡歡喜喜辦喪事,熱熱鬧鬧陪亡人。此時,葬禮不再嚴肅,死亡也不再沉重。
可是面對死亡,敬畏與調(diào)侃,真的可以同時存在嗎?兩種相牴牾的觀念,又為什么能在臺灣保持微妙的平衡?
今年二月份,臺灣社交媒體上的一則貼子突然火了。
照片上,幾位年輕人笑容燦爛,倘若不是身處靈堂,看上去更像在郊游。眾人簇擁著的照片上,老者神采奕奕,一套畢業(yè)裝扮,煞有介事戴著學(xué)士帽。不是傳統(tǒng)的黑白色,彩照周圍環(huán)繞著心型花束,暖融融大片玫瑰粉紫。
阿公的畢業(yè)典禮
評論是清一色祝福,慶賀阿公完成“人生畢業(yè)典禮”,不少人都忍不住分享了自己參加過的告別式。比如用阿嬤豎起大拇指,給所有來賓點贊的照片;比如給過世的長輩折紙蓮花,結(jié)果大家全都上頭,當場來了場折紙比賽。
之前長輩過世折紙蓮花,結(jié)果直接變成折紙大賽,收到的長輩:??
然而漸漸地,分享中的喜劇色彩越來越濃,讀起來像是某些無厘頭電影中的情節(jié),要不是有圖有視頻,幾乎讓人以為是在玩梗。
譬如守靈時點炸雞和啤酒來吃,為了保護功德值,于是干脆搬來菩薩冰箱。
菩薩冰箱守護靈堂
好友去世十年紀念日,昔日摯友在靈骨塔邊圍坐一圈,聊天敘舊。聊到興起時直接開團排練舞蹈,還不忘將C位留給唯一沒能出席的朋友。
和已經(jīng)逝去十年的好友排練舞蹈,不光留出“C位”,還有專屬solo部分
評論中還有不少人提到了“電子琴花車“。這種“花車”是臺灣特色,由中小型貨車改裝而成,裝潢必須光彩奪目,在路上行駛時由電子琴伴奏,表演者載歌載舞。到了約定地點,車子中拉出伸縮臺,立刻化身五臟俱全的流動舞臺。
這種特殊文化脫胎于從人力扛抬游街的傳統(tǒng)花車。從牛車到大貨車,最后改裝電子花車。最早的時候,車上的演唱者往往是一身縞素,用以增加葬禮的悲戚氣氛。后來表演舞臺裝飾隨著科技進步,開始加入各種聲光特效,喜喪通吃。
電子琴花車閃著霓虹駛過街角,舞者裙子上亮片甩動,車下家屬跟著節(jié)奏拍手——這是臺灣“喜喪”文化的一角。在略顯生猛的俚俗中,蘊含著柔軟溫煦,中和了死亡的冷調(diào)陰影。
中元節(jié)基隆的彩車游行 | ?視覺中國
當壽數(shù)跨越80的門檻,辭世被視作生命周期的完滿閉環(huán)。能舉辦喜喪的逝者被視為福壽雙全,往生定會極樂。既然是“喜”,自然不必用白,反改用紅色,文字還可燙金。家屬還會準備印著壽紋“壽碗”贈與吊唁者,人們相信這樣能沾染些壽星福澤,祈愿自身亦能長壽安康。
在葬禮上唱曲安送亡魂 | ?視覺中國
葬禮的肅穆與笑聲似乎天然對立,種種乍一看去近似玩梗的行為,在臺灣人看來,卻似乎沒什么大不了——這幾乎構(gòu)成某種文化上的悖論:傳承著古老閩南文化的地方,面對新世代近乎狂歡的儀式解構(gòu),為何能給予近乎縱容的默許?
直到看到某個講自家白事的帖子,全篇都在洋洋灑灑調(diào)侃,活脫脫一幕微型喜劇,結(jié)語卻是清淡的一句:“無常即是平常,無常即是日常。”
原來不是在消解死亡,也非對生命的輕慢,而是東方哲學(xué)中延續(xù)千年的精微辯證,一種隱秘的生存策略,正如莊子擊缶而歌,超然而灑脫。
與創(chuàng)意相對的,是臺灣喪葬文化中傳統(tǒng)保守的一面。道士、孝女、誦經(jīng)團、折蓮花、冰庫棺材、孝服草鞋、罐頭塔……種種繁瑣流程,是絕大多數(shù)臺灣人都經(jīng)歷過的戲碼。
由于復(fù)雜的文化背景,即便臺灣各地區(qū)的處理方式及禁忌均有差異,但整體延續(xù)著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哪怕隨著社會發(fā)展,火葬成為主流,送葬方式也在改變,但許多觀念依舊根深蒂固。
《父后七日》中葬禮上的罐頭塔 | ?《父后七日》
譬如,臺灣人很重視“壽終正寢”(指家中正廳),如果彌留時期的人能在正廳安然離去,將被視為極有福德的事。還有臺灣特有的“孝女白琴”文化,出于對“哭喪”習(xí)俗的堅持,人們會特意雇傭?qū)iT的哭喪人,也就是“孝女白琴”。“孝女們”在親屬因為悲痛過度或無法出席時,在喪禮中帶頭痛苦,傳達哀傷隆重的氛圍。
然而,在新思潮沖擊下,越來越多人開始對代代相傳的古老的習(xí)俗提出質(zhì)疑。2021年,新聞報道過引起熱議的某網(wǎng)友吐槽:“小時候在宜蘭鄉(xiāng)下參加曾祖母的葬禮時,覺得整體氛圍相當詭異,長輩還特地請人來哭天喊地,弄得超級恐怖。臺灣人到底在干嘛?”
也有家中人去世后會請專業(yè)哭喪人來葬禮上哭喪以哭出“孝”果 | ?視覺中國
貼文一出,立刻引發(fā)大量共鳴,附和者如云:“不弄嚴重一點子孫會被說不孝”、“家屬哭不出來,只能找人代哭”、“禮儀社業(yè)務(wù),愈復(fù)雜愈好撈錢”……也有人指出,本質(zhì)上這些繁文縟節(jié)是來自對死亡的避忌,因為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索性全盤交給專業(yè)人士處理。而從業(yè)者又為了將收費合理化,力求面子上盡善盡美,免去閑言碎語。
具體到某個儀式的存廢之爭,折射出的卻更多是代際價值觀的無聲裂變。那些祖祖輩輩重復(fù)的儀式,被高高捧起的宗法冠冕,正被個體感受所質(zhì)疑,在真實的思念中悄然褪色。
焚燒紙錢紀念親人的臺灣民眾|?視覺中國
這并非傳統(tǒng)的消亡,而是對生命本身認識的更迭。當排場不再是心意的計量單位,所謂的新舊拉鋸戰(zhàn),已然超越了民俗,甚至超越了冰冷的社會學(xué)研究,回歸到了對情感本身的自主定義權(quán)。
臺灣大火的電影《父后七日》中,對“程序正確”如何取代人倫之情的諷刺,則更為尖刻辛辣。主角父親的告別式上,先有代表上臺致辭,結(jié)果全是假大空套話;后有裝模做樣的縣議員,一心只是刷形象立人設(shè)。甚至連“專業(yè)人士”孝女白琴,也自信地表示自己哪怕“哭斷肝腸,也不會落淚脫妝”。
葬禮的“程序正確”反而沖淡了人倫之情 | ?《父后七日》
此類黑色幽默幾乎貫穿全片,主人公阿梅明明是親屬,卻仿佛成了局外人,身心俱疲地旁觀著整個告別之旅。
密集的追思與哭悼像是盛大的表演,展現(xiàn)出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喧鬧。這種直白的,夾雜著些許荒誕的表達方式并不美好,卻能給予人真實的觸動。
程序之外,對親人的思念和真摯的情感才是永遠不變的底色 | ?《父后七日》
《父后七日》改編自80后作家劉梓潔的獲獎作品,講述父親病故后,女主角與哥哥返鄉(xiāng),在七天停靈期間的經(jīng)歷。女主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而這場鄉(xiāng)下葬禮卻全然遵照舊時習(xí)俗,種種矛盾積累起來,集中爆發(fā)。
臺灣將父母去世稱為“后”,大約因為至親的離去,是人生節(jié)點般的存在。無論那之前的人生如何,節(jié)點一旦到來,你都會成為龍卷風撕扯過的房屋,被攪得七零八落。
真正令人悲痛的并不是父后這七日,而是七日之后無數(shù)個已經(jīng)習(xí)慣了親情的日子|?《父后七日》
電影中,當女兒終于從忙碌瑣事中脫身,騎著摩托車帶父親的遺像回家。在這個遠離一切悲傷場景的時刻,昔年用摩托車載父親的回憶卻驀然降臨。如今,場景仿佛,父親已然不在。親人離去的傷痛注定是一件晾不干的衣裳,在余下歲月中始終窺伺,時不時透過針線縫隙,幽冷地吹入心底。
最終,引起爭端的遺像是用電腦做出的,新舊雙方都能接受的照片。這種折中,精準勾繪出當代臺灣的“死亡文化”畫卷。新與舊在這里結(jié)合、雜糅,矛盾又和諧。
可是面對死亡,敬畏與調(diào)侃,真的可以同時存在嗎?兩種相牴牾的觀念,又為什么能在臺灣保持微妙的平衡?
臺灣民俗深受佛教、道教及儒學(xué)的影響,共同塑造并延續(xù)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生死觀。死亡并非終點,人們穿過它,靈魂會進入下一個階段,循環(huán)往復(fù),再次迎來新的生命。
靈堂上的引魂儀式 | ?視覺中國
因為堅信往生后的世界,臺灣發(fā)展出諸如“觀落陰”之類的習(xí)俗——經(jīng)過特定的儀式,生者能夠前往亡者居住的世界,與所思念之人再度相見。作家三毛在失去荷西后,曾多次借助觀落陰,盼望能與丈夫相會。
可是說到底,傳統(tǒng)中面對生死話題,始終是避忌的。對魂靈的堅信,與其說是觀念上的圓融,不若說是心靈短效鎮(zhèn)痛藥,在每個無力抵御的瞬間給予安慰。然而絕大多時候,人們不愿談起。畢竟每一次提及,都是對“失去”本身的提醒。
傳統(tǒng)的花圈和飲料|?視覺中國
死生亦大矣。無論是他人抑或自身,直面無常總是殘忍。老話說,人死如燈滅。無論身前活得怎樣有聲有色,燈滅之后都將陷入相同的黑暗。而越是近距離享受過那光焰照耀的人,越是迅速地墜入孤獨中去。生死與生活,一字之差,卻是要背負一生的千鈞之重。
“死亡就是這樣,它以巨大的威力鎮(zhèn)壓人,讓人俯首帖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做它的俘虜。可一個俘虜受虐的時間久了,也會反抗。”
掩耳盜鈴無法帶來長久的自洽,越來越多的臺灣人意識到,唯有正視議題,才能將自我重新從悲傷中剝離。
正視死亡,生活才能繼續(xù)前行|?視覺中國
近些年,臺灣涌現(xiàn)出越來越多影視劇,試圖剖開傳統(tǒng)的敘事繭房,講述被死亡封緘的故事。其中既有《父后七日》、《百日告別》這樣,以局內(nèi)人身份講述的情感故事,也有以《人生清理員》為代表的,以從業(yè)者視角凝視死亡。
《人生清理員》聚焦現(xiàn)場清理員這一特殊職業(yè),每個案例都是現(xiàn)代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縮影,無論是悲傷、冷漠、抑或是五味雜陳,人性的晦澀在生死面前都被無限放大,引發(fā)心里綿密的共振。
與其他作品相比,《人生清理員》探討的更多是“被留下的人”。他們?nèi)绾蚊鎸竦目斩矗绾卧诓恢胫袑W(xué)會整理心中的“遺物”,是臺灣新型的生死觀的精神內(nèi)核。
聚焦現(xiàn)場清理員這一職業(yè)展開的療愈臺劇 | ?《人生清理員》
從某種程度上,這場新舊交接的底層邏輯并沒有改變。死亡仍是新階段的開始,只不過需要重新出發(fā)的人,變成了被留下的生者。如何不沉溺于悲痛,繼續(xù)生活,傳遞的是更進一步的思考。
正因為終點無法預(yù)知,遺憾才總是不可避免。在談起驅(qū)使創(chuàng)作的本能時,編劇楊凱婷表示:“知道要把什么東西留給誰,對方也愿意欣然接受,把該說的話好好說,不給他人添麻煩,可以好好地道別。”
比起逝者更加在乎“留下的人”,歸根結(jié)底是文化上的轉(zhuǎn)變,一種自覺的反思。誠然,文藝作品可以引導(dǎo)社會對話,但它又真的能幫助我們觀照自身嗎?
經(jīng)過他人的死亡后,每個人終究要回歸對自我的思考。
2014年,時年64歲的葉金川與63歲的作家小野探討死亡話題。見證過母親生命的最后階段,葉金川決心提前為自己安排后事,他早早寫好遺書,說明自己理想中的處理方式。而小野的覺醒似乎更早,他年輕時出遠門,擔心意外,便提前寫好遺書交給姐姐。
這些做法在很多人看來是不吉利的,我們的文化中有“避讖”一說,言語尚且要避忌,行為更不必提。選擇掙脫這一部分傳統(tǒng),等于選擇了用理性直面死亡的本質(zhì)。不能有自我欺騙,也不能依賴對來世和靈魂的暢想。這種釋然,無疑需要極大的驅(qū)動力。
傳統(tǒng)葬禮 | ?視覺中國
最直接的動力,來源于個體化社會中,人們?nèi)遮吰惹械男睦硇枨螅簭膫鹘y(tǒng)家庭關(guān)系下,奪回生命的自主權(quán)。
朱光潛先生說:“遇到一件大喜事,沒有人和你同喜,你的歡喜就要減少七八分;遇到一件大災(zāi)難,沒有人和你同悲,你的悲痛就增加七八分。”死亡是全人類共同面對的話題,但當它落在每個人身上,到底只能是獨自體悟。
公共墓地的墓碑前獻上的五彩花束 | ?視覺中國
許多臺灣人開始希望以自己的方式,迎接人生最后一站。他們渴望充分參與這件人生大事,保持自己的主體性。老人們會自己選遺像,提前準備好遺書,甚至?xí)岢龇浅>唧w的要求。而年輕人無疑更為大膽,從葬禮惡作劇到全員角色扮演,他們嘗試用更新穎的方式留下自己的印記。
在各類殯儀行業(yè)的服務(wù)中,“個性化”和“專屬”等詞匯成為主流,制式化流程開始被“他/她是誰”的主題所取代。殯葬業(yè)逐漸從被動的服務(wù)者角色中抽離,主動推送社會對死亡定義的變遷,引導(dǎo)人們對生死新的認知。
樹葬、花葬和草葬的生態(tài)墓地 | ?視覺中國
多種包括樹葬、花葬、海葬等在內(nèi)的新型殯葬方式,不斷突破著傳統(tǒng)生死觀的邊界,尋求支撐生命與個體尊嚴的內(nèi)核。臺灣“生死學(xué)”的興起,不是故作輕松,而是一種坦蕩的承認與尊重。
當演出走到盡頭,能體面地完成最后謝幕,亦是人對自我的溫柔成全。
壯族的葬禮 | ?視覺中國
死亡的可怖,并非來自它本身,而是它被它斷絕掉的無限可能。那些未說出口的話,未和對方做的事,曾經(jīng)沒做,日后也再無機會。可以說,如果沒有活過,我們不會害怕死亡。
但是,如果沒有死亡,我們又怎能算是真正活過?無以面對,也總要面對。不愿離別,卻終須一別。
“一粒麥子如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jié)出許多子粒來。”
《人生清理員》中現(xiàn)實中的清理員在清理過程中留下的照片 | ?視覺中國
我們畏懼死亡,卻能對麥子的一生泰然處之,既不會排斥春去秋來,亦不會厭惡自然的生死輪轉(zhuǎn)。或許終有一日,在人生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我們與死亡相遇,也可以是浮花浪蕊都盡,唯有彼此相知。
所以——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因為“我不在那里,我從未逝去。”(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by Mary Elizabeth Frye, 1932)
編輯/Tasia
文/許鵬宇
圖/視覺中國、圖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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