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風流名士夢
大約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李叔同遵循母親的意愿,離開了成長的津門故里,移居當時已是中西文化交匯前沿的上海。他加入了在滬上頗具影響力的“城南文社”,這是一個文人墨客雅集、切磋學問藝文的場所。在這里,他結識了許幻園、張小樓、袁希濂、蔡小香等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性情相投,才情相當,時常聚會,談詩論藝,針砭時弊,形成了著名的“天涯五友”。
李叔同以其深厚的國學功底、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新潮的思想觀念,在五友中以及更廣泛的文化圈內迅速贏得了聲譽,成為滬上炙手可熱的文化名流。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秋天,李叔同的摯友、“天涯五友”之一的許幻園家道中落,昔日的富家公子面臨破產的窘境,不得不遠走他鄉。
在離別之際,許幻園特地來到李叔同的居所向好友辭行。面對摯友的落魄與遠行,李叔同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慨與傷懷。離愁別緒涌上心頭,他創作了一首 傳遍大江南北的歌曲——《送別》。這首歌的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意境深遠,哀而不傷,完美地捕捉并抒發了離別的愁緒。
其旋律,據后世考證,是李叔同借用了當時美國作曲家約翰·P·奧德威(John P. Ordway)所作《夢見家和母親》(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的曲調,并根據中文歌詞的韻律和意境進行了調整與再創作,使其與歌詞水乳交融,成為一首獨立的藝術杰作。
同年,李叔同為了更系統地學習西方藝術,探索更為廣闊的藝術天地,他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東渡日本留學。他考入了著名的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藝術大學前身),主攻西洋繪畫,同時廣泛涉獵音樂(尤其是鋼琴和作曲理論)、戲劇等領域。在日本留學期間,李叔同并未只埋首于課堂,他積極參與中國留學生的各項活動,成為其中的活躍分子。
春暉桃李漸向佛
結束了在日本的學業和藝術探索,李叔同于宣統三年(1911年)前后回到祖國。他先后應聘于國內多所重要的教育機構。起初,他在家鄉天津的直隸高等工業學堂擔任圖案教員,短暫任教后,又南下上海,執教于城東女學。
他教育生涯中最為重要、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段,則是在浙江。他先是受聘于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后改名為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即今杭州高級中學前身),后來也曾兼任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今南京大學前身)的教職。在浙江一師任教的六年(約1912-1918年),是李叔同教育思想和實踐成果最為豐碩的時期。
他主要教授圖畫和音樂兩門課程,將從日本學習到的西方現代教育理念和方法引入課堂。在美術教學方面,他銳意革新,反對呆板臨摹,強調寫生,注重培養學生的觀察能力和造型基礎。他親自編寫美術教材《石膏模型用法》,系統介紹西畫技法。尤為引人注目和具有開創性的是,他在中國美術教育史上首次正式引入了人體模特寫生課程。
在音樂教學方面,他同樣成績斐然。他編纂了中國近代第一本西方音樂史讀物《西洋樂器種類概況》,并創作了大量學堂樂歌,這些歌曲旋律優美,歌詞富于教育意義,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他還為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創作了校歌,歌詞“大哉一誠天下動”,曲調莊重典雅,氣勢恢宏,至今仍被傳唱,堪稱中國近代校歌的典范之作。
在他的悉心培育下,涌現出了一批日后在中國現代文化藝術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人物,如著名畫家、散文家豐子愷,音樂教育家劉質平,美術教育家吳夢非等。他們終生感念師恩,并將李叔同的藝術精神和教育理念發揚光大。
隨著年齡增長和閱歷加深,尤其是經歷了辛亥革命前后的社會動蕩以及個人生活中的一些變故,他對佛學產生了日益濃厚的興趣。他開始閱讀《大藏經》等佛教典籍,與杭州及周邊寺廟的僧人(如虎跑寺的法師)有所往來,探討佛理。1916年起,他甚至開始嘗試斷食(一種佛教修行方法),體驗清凈寡欲的生活,并在此過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身心安寧。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熟慮和精神準備,1918年的夏天,李叔同做出了一個令整個文化界為之震驚的決定——放棄一切世俗成就,遁入空門。農歷七月十三日,他正式在杭州西湖西南群山中的虎跑定慧寺剃度出家,由了悟和尚為其剃度,取法名演音,號弘一。
芒鞋衲衣律宗師
在佛教眾多宗派中,李叔同選擇了以戒律精嚴、傳承艱難著稱的南山律宗作為自己終生皈依和努力的方向。他云游四方,參訪名剎,但更多的時間是駐錫于閩南地區的各大寺院,如泉州的承天寺、開元寺,廈門的南普陀寺,以及漳州的瑞竹巖寺等地。無論身處何處,他都恪守佛門戒律,尤其是在個人生活上,更是達到了極其嚴苛的程度。
他堅持“過午不食”,每日通常只在中午用一餐,且飲食極為簡單清淡。他常年穿著打滿補丁的僧衲(據說有的衲衣上竟有多達二十幾塊補?。?,被褥簡陋,生活所需物品減至最低限度。他將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對律藏典籍的研讀、整理、校勘和著述之中。
他廣泛搜集南山律宗的根本典籍,如《四分律》、《南山三大部》(即《行事鈔》、《羯磨疏》、《戒本疏》)等,進行比對???,訂正錯謬,并加以圈點、科判,使其條理清晰,便于后學研讀。在此基礎上,他撰寫了大量重要的律學著作,其中最為代表性、影響最為深遠的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和《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編》。
前者將繁復的比丘戒條分門別類,制成圖表,一目了然;后者則為在家學佛者提供了修習戒律的簡明指南。因此,他被后世尊奉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其功績在近代佛教史上彪炳卓著。
悲欣交集歸寂然
步入晚年的弘一法師,身體狀況日漸衰弱,多種疾病纏身,但他弘揚律學、精進修行的腳步并未因此停歇。自1932年之后,他將主要的駐錫地選擇在了氣候相對溫暖的閩南地區,與這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他頻繁往來于泉州、廈門、漳州等地的大小寺院與居士林,講經說法,整理律典,書寫佛號,廣結善緣。
1942年的秋天,弘一法師的生命走到了盡頭。當時他駐錫于泉州城郊的溫陵養老院(亦稱晚晴室)。10月10日下午,他召集身邊弟子,囑咐后事,并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交給侍者妙蓮法師。
1942年10月13日(農歷九月初四)晚上八時,弘一法師在念佛聲中安詳圓寂,世壽六十三歲,僧臘二十四載。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還有一個感人的細節流傳下來:據說他曾特別叮囑妙蓮法師,在為他準備的棺?。悾┑乃膫€腳下各放一碗清水,以免在搬動過程中,不小心燙傷了可能從墻角爬過的螞蟻。
弘一法師去世后,世間流傳著一種頗具禪意的智慧,常被認為是源自弘一法師的點醒:生命中若有人驟然離去,化作一道猝不及防的背影,不必執著于追問緣由,只需學著坦然領受這結局。
昨天還鮮活地存在于你的生活軌跡中,參與著你的喜怒哀樂,分享著日常的瑣碎與夢想的藍圖,今天卻倏忽之間,從你的世界里徹底蒸發,不留下一絲半縷的解釋,甚至連一句正式的告別也吝于給予。
最初的本能反應,幾乎都是瘋狂地尋求答案。大腦不受控制地回放著最后的交集,每一個細節都被放大審視:是不是哪句話說錯了?哪個行為無意中造成了傷害?是不是自己忽略了某些早已存在的預兆?人會像一個固執的偵探,試圖從過往的蛛絲馬跡中,拼湊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能夠讓自己內心秩序得以恢復的“為什么”。這種探尋的過程,往往充滿了焦慮、自責,甚至是對過往美好的反復質疑。
在經歷了反復的內心拷問和求索無果之后,一種疲憊感會悄然襲來。這時,才開始慢慢理解“接受就好”這四個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接受,并非意味著遺忘,也不是對過往情感的否定,更不是一種輕松的解脫。這過程或許漫長而痛苦,但卻是走向內心平靜的必經之路。承認那份“消失”的存在,接受那份不再圓滿,然后,帶著這份經歷賦予的印記,繼續前行。
參考資料:[1]汪聞遠,蘭曉霞.李叔同音樂成就研究四十年[J].云夢學刊,2024,45(6):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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