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春福建福鼎茶區紀行之五
◆《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內心中的有些感慨,總是難以筆述的。乙巳春福建福鼎茶區之旅的收官之作,是前往位于鰲峰山頂的千年皇家寺院——昭明寺。
記得我1983年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前夕,看到我的舅外公、四川大學歷史系主任繆鉞在中華書局發行的月刊《文史知識》一篇文章中提到:“我愛好古典文學出于天性,曾選讀《莊子》、《楚辭》、《史記》、《昭明文選》、陶淵明、杜甫、李商隱、黃庭堅、吳偉業諸家詩集以及各種重要的文章、詩、詞選本?!蹦菚r,我心氣很大,也想模仿前輩學人,把這些書找來讀一讀。結果,沒有能夠全部閱讀,是正常的結果,今天看來意外的結果是我從那時知道了《昭明文選》,其中記憶最為深刻應當是里面收錄的諸葛亮的《出師表》。沒有想到,年愈花甲過五,我能夠來到昭明太子纂書的地方。
車盤太姥山麓。忽見黛色山墻破云而出,檐角鐵馬叮咚,原是到了昭明寺山門。石階生著青苔,像未干的水墨畫,一步一滑盡是禪機。山門外兩株古柏虬枝相纏,樹根處積著經年的松針,踏上去軟綿綿的,恍若踩著時光的棉絮。忽聽得木魚聲從云深處傳來,一聲遞著一聲,敲碎了滿山寧靜。
天王殿前石鼎里的檀香正旺,青煙裊裊中,四大天王的怒目竟顯得慈悲。韋馱菩薩的降魔杵斜倚肩頭,久違的陽光從檐角斜切而下,在金剛座上投出細長的影,恍若經年未動的棋局。
忽有山風穿堂而過,檐馬叮咚,驚起梁間棲著的白鴿。羽翎掠過毗沙門天王的劍尖,帶起一串清越的顫音,倒像是佛殿里的木魚聲生了翅膀。我仰頭望著那些盤旋的精靈,不禁問道:它們翅膀下掠過的,可是當年昭明太子讀書時翻動的經頁?
轉過回廊,大雄寶殿的銅瓦便壓在眉睫之上。三重檐角飛得極高,檐下鐵馬在晨風里叮當作響,恍若南朝宮闕的遺音。正中的釋迦牟尼佛垂目低眉,袈裟上鎏金紋路流轉著千年月光,弟子迦葉與阿難侍立兩側,眉間一點朱砂紅得驚心動魄。
陽光從琺瑯窗欞透進來,在佛壇前織出七彩光斑。里面傳出梵唄,木魚與磬聲交織,恍若細雨打在芭蕉葉上,又似山澗清泉漫過卵石。
沿著青石階往藏經樓去,只見樓前古樟參天,樹皮上苔痕斑駁,倒像是經卷里走出的偈語。只是,這座藏經樓如今并不對外開放。
當我們回首駐足凝望那座已然傾頹的昭明金剛寶塔時,看到斑駁的六角形樓閣式塔身在陽光下斜長的影子。“昭明夕照”,曾經是古桐城八景之一。如今也是福鼎市地標性建筑之一。多杰告訴我:“這實際上是大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的遺存。”嘉靖十三年——我在心中默念這個遙遠的年號,眼前仿佛浮現出那位沉迷煉丹的君王,在紫禁城的重重宮闕中齋醮祈福的身影。他大約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帝國邊緣的福鼎,竟有人以這樣莊嚴的佛塔回應著他的年號。
過往,這里曾有“捷足憑伊更登塔,茲游為我記棲林”的盛景。登塔俯視,可以把山川城郭,一覽無余;可以把雙溪環流,盡收眼底。今天,此景已經不能再現,只能默念“不用登臨更懷古,寒流東去夕陽明”,留下難以拂去的悵惘。同行的女企業家雷總興致勃勃地講起當地古老的傳說:繞塔三周,可得福報。我們相視一笑,便沿著長滿青苔的塔基緩步而行。每一步都驚起細碎的塵埃,三匝之后,陽光已將我們的影子與塔影糅合在一起,分不清是人在繞塔,還是塔在繞人。
從山上遙望太子亭。亭畔松濤如海,似能聽到亭角銅鈴在風中搖曳發出的清越顫音。傳說昭明太子曾在那里讀書。寺中僧人邀我們去“夕照樓”吃茶。但因為同行的“多聊茶”創始人、日本中國茶研究所所長楊多杰要趕著下山為福鼎白茶做宣傳活動,只能推辭。臨別前,僧人送給我們每人一個布袋,里面有昭明寺的簡介、兩冊《昭明慈觀》刊物,還有“昭明大悲茶”的茶餅以及兩盒福鼎白茶——“小金磚”。我特別喜歡茶盒上的兩行字——“尋找藏在光陰中的茶韻,再將歲月茶韻凝結成磚”。僧人則說,“我們監制的‘昭明大悲茶’,也是以弘揚中國禪茶為己任,意在推進福鼎鄉村茶葉的發展?!边@時,我又不禁想起傳說中的昭明寺舊事,當年昭明太子在此編《文選》時,夜有神人贈茶,茶盞里映出星河。我望著茶餅與茶盒,忽覺這滿山云霧,滿寺鐘聲,都化作了舌尖一縷茶香。
回行的路上,看見農人點點在茶田。太姥山宛如水墨長卷,昭明寺好似那卷首的朱砂印。原來這方外之地,竟藏著塵世的萬千氣象。忽然明白,有些地方的存在,本就是為了讓人在某個恍惚的瞬間,與歷史撞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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