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有個日本專家說,你們學業務很努力,但你們的操作技術還得10年才能趕上我們現有的水平?!弊诮ㄈA說起這句話時,情緒依然激動,“我永遠忘不了這個叫吉野的日本人說的話。”
“后來,日本專家每次看見郭連興,不管在路邊,還是廠房里,都會邊舉雙手大拇指,邊稱贊‘郭森塞,IGG!郭森塞,IGG!’”。森塞即日語中的“老師”,IGG,便是惰性氣體發生裝置。
宗建華講起“郭森塞”的故事
從日本人的不屑一顧,到連連稱贊,從行業“門外漢”到化工建設精英,中間經歷了什么?
從“山東北大荒”到化工一線
宗建華與齊魯石化的緣分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初。
“我父母是八路軍,我從小聽著‘保家衛國’的故事長大,當然也希望像他們那樣報效祖國。”1972年,濟南五中的校園里貼出一張告示:“山東生產建設兵團招兵,有志青年可報名投身祖國建設?!?/p>
18歲的宗建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搶著報了名。就此,宗建華從濟南五中報名參加山東生產建設兵團,成為一師一團(后改為國營黃河農場)知青,投身于祖國建設大潮之中。
宗建華告訴記者,國營黃河農場被稱為“山東的北大荒”,“我們去的時候,主要是種地和修水利。我們農場耕種管收全都是機械化?!?/p>
在宗建華的講述中,那時場景躍然于眼前:來自各地的青年人們,將青春和汗水灑在一望無際的耕地里,履帶式拖拉機轟鳴著翻起泥土,數米寬的播種機將麥種均勻撒下。等到麥收時節,蘇聯產的聯合收割機又卷起了層層麥浪。
在宗建華和知青伙伴們在山東“北大荒”戰天斗地時,在距離他們一百多公里的臨淄,另一場與之息息相關的化工建設也正悄然開始。
化肥是農業生產中最為基本且至關重要的生產資料,相較于國外化肥工業,我國化肥行業起步較晚,但行業發展速度快。1953年至1957年期間,經過援建,吉林、蘭州、太原三個化肥廠建立后,中國擁有了合成氨15.4萬噸、硝酸銨18.8萬噸的生產能力,奠定了中國早期化肥工業基礎。
1970年,齊魯石化第一化肥廠成立,成為山東省少有的中型化肥廠之一。
1973年,我國開始第二次技術引進潮流,從國外引進13套大型合成氨、尿素裝置。齊魯石化第二化肥廠便是國家“四三方案”首批引進的13套大化肥裝置之一。
1974年4月,30萬噸合成氨工程(第二化肥廠)正式動工興建,這座位于臨淄的“龐然大物”以勝利油田天然氣為原料,設計年生產能力尿素48萬噸,合成氨30萬噸,也成為當時中國產能最多的化肥工廠之一。這樣一來,化工建設前線就急需一批“有文化、能吃苦”的青年工人。
齊魯石化第二化肥廠平整土地時的情景
1975年,一道招工調動讓宗建華的命運與齊魯石化交織在了一起,也讓宗建華在淄博化工行業扎根50年,成為了淄博人。
“二化廠是直接到農場來招工人,從五千多名知青里,選拔上了我們150個青年。當時就是一個念頭,‘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宗建華至今記得,他們150名知青懷著激動的心情踏上了通往化工一線的道路。
“我們這批人是1975年6月到的二化廠。所有人都眾志成城,堅定一個信念:不怕苦、不怕累,大家拼建設、做貢獻,一定把祖國建設好!”宗建華說。
拼一口氣,絕不讓人看不起
正如勝利煉油廠的代號“55號工地”,第二化肥廠在建設時,也有個簡潔又接地氣的稱呼:30萬?!澳莻€時候,你在臨淄一提‘30萬’,所有人都知道說的是第二化肥廠?!弊诮ㄈA說。
初到二化廠區,宗建華眼前是一片百廢待興的工地,宿舍是臨時搭建的板房,“30萬”生產規模正在建設者們手中開始實現。
大型設備運抵工廠
“隨著生產裝置一起來的日本專家,對我們學習技術的勁頭很贊賞。但是,他對我們說,‘你們學業務很努力,你們10年后能達到我們現在的操作水平就很不錯了’?!碑敃r就有中國工人反駁說:“你少狂,咱們走著瞧?!?/p>
“這話一傳開,廠里所有人都鉚足了勁學習業務。大家有個共同的想法,憑什么你們日本人行,說我們中國人不行?” 宗建華回憶道:“那時候沒人喊苦,大家心里就一個念頭——絕不讓日本人看不起,要給中國人爭氣!”
流程要順暢,免不了要對圖紙了如指掌。宗建華和同事們按圖索驥,對照流程和設備位號一個一個“刻”入腦海。
“這個怎么背呢?就弄個小本子,和現在的大學生背單詞一樣。走路邊看邊背,在食堂里排隊買飯的時候,也看也背?!痹缭?0年前,宗建華便和同事們過上了“考研”生活,“當時廠里那個風氣簡直不得了了,我們住單身宿舍的上下鋪,床頭上掛滿了圖紙,醒來一睜眼,除了看圖紙就是看操作手冊。”
在宗建華的回憶里,二化廠提供的宿舍只有簡單的架子床上下鋪,不管開窗與否,圖紙總會唰唰作響,他和同事們每天便伴著這個聲音入眠。
那時的宗建華和知青同事們,年紀和現在的“00后”相仿。在時間緊、任務重的建設前線,就是這群20歲出頭的年輕人扛起了祖國石化建設的千斤重擔:白天大家一起學流程,晚上就在簡易的宿舍里抄寫技術手冊。沒有現成的教材,他們用鋼板刻蠟紙、油印資料,甚至自學日語啃下外文圖紙。
“沒有一個人喊苦,沒有一個人喊累,到最后,甚至我們有同事自學了日語。在當時那個資料匱乏的年代,是很了不起的?!弊诮ㄈA說。
生產不等人,宗建華和同事們一邊學習,一邊建設?!鞍滋焐习鄷龅竭€沒建設好的地方,也沒有保溫層,管線都裸露著,但我們小伙子們就拿著流程順著管線爬上去了?!?/p>
“那些年冬天比現在冷多了,我們摸流程還是直接上管線,從這頭爬上去,再從那頭抱著管線‘出溜’就下來了?!焙L呼嘯,宗建華和同事們從管道這頭爬到那頭,流程摸清楚了,工序記牢了,但他們成了一個個“鐵人”?!耙驗槟敲创值墓艿郎隙际卿P,工作服穿幾天就壞了?!?/p>
短短半年,這群年輕人從連閥門都認不全的“門外漢”,成長為能獨立操作設備的骨干,從與日本專家簡單的紙上翻譯到流暢地用技術符號和流程交流,“日本人也對我們轉變了態度,由輕視變為佩服?!?/p>
日本專家豎起大拇指
“還有一個事情,讓日本人徹底地服了我們。”宗建華向記者講起了印象最深刻的故事,“當時我們廠開的第一套裝置,叫惰性氣體發生裝置,作用于分離空氣產生氮氣?!?/p>
作為生產規模30萬噸的化工大廠,二化廠在建設時同樣存在易燃易爆易中毒的安全隱患。惰性氣體發生裝置看似平常,卻是化工廠的“安全盾牌”。惰性氣體發生裝置啟動后,可以通過設備產出氮氣,進行氮氣保護,沒有氮氣保護,易燃易爆的合成氨生產寸步難行。
由于日本提供的技術僅停留在實驗室階段,未實現工業化生產,再加上前一臺惰性氣體發生裝置在四川化工廠開工失敗的例子,連日本專家都對這套裝置束手無策。
“日本人這里動動、那里改改,連著開了幾次,就是開不起來。這套裝置開不起來,后邊工序就沒法進行,更不能開工,這臺裝置就是生產的第一道‘生命線’。”宗建華說。
“惰性氣”崗位的五名操作工都是知青,他們不肯放棄,連續幾個日夜排查故障。“當時崗長叫郭連興,他和班長商量,‘就讓我們試試,反正啟動沒危險,說不定就開起來了’?!弊诮ㄈA說。
在知青們不服輸地嘗試下,惰性氣體發生裝置真的成功啟動了?!爱敃r廠里上下歡呼一片,日本專家都豎起了大拇指,說了不起?!?/p>
“后來,日本專家的領隊每次看見郭連興,不管在路邊,還是廠房里,都會邊舉雙手大拇指,邊稱贊‘郭森塞,IGG!郭森塞,IGG!’”宗建華高興地對記者邊說邊比劃示范。
森塞即日語中的“老師”,IGG,便是惰性氣體發生裝置的簡稱。這一聲稱贊,不僅是對郭連興的贊譽,更是對中國青年不服輸精神和拼搏進取的認可。
此后,二化廠的惰性氣體發生裝置平穩運行,為后續合成氨投產掃清了障礙。郭連興也成為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
原始開車環節
1976年,第二化肥廠正式投產。當第一袋尿素成功下線,全廠人歡呼雀躍時,不少知青在偷偷抹眼淚?!白诮ㄈA們”用大好青春跨越了建設難關,填補了技術鴻溝,更證明了一件事:外國人能做到的,中國人不僅能做到,還能做得更好。
整齊排列的化肥產品正等待運輸
1970年到1976年,齊魯石化兩大化肥廠先后建成投產,成為山東省乃至全國工業的大事。就此,始建于1966年的齊魯石化,也逐漸從單一的煉油企業發展成為一家集原油加工、石油化工、煤化工、天然氣化工、鹽化工為一體,配套齊全的大型煉油、化工、化纖聯合企業,被譽為煉化企業的“博物館”。
五十年后,宗建華站在齊魯石化新廠區內,望著廠區嶄新的智能制造裝置,依然心潮澎湃。當年爬管道的“泥人”宗建華,如今已是年過七旬的退休老人,“隨著魯油魯煉上馬,齊魯石化將迎來更加輝煌的時代。”
如今的齊魯石化
如今,工作在化工一線的年輕人或許無需在寒風中爬管道,更無需面對他國的技術蔑視,但面對智能AI、航天航空、新能源等“新時代賽道”,依然需要那股“拼建設”的奮斗、“背編號”的刻苦和“郭森塞”不服輸的精氣神。
(大眾新聞·魯中晨報記者王繼洋 宋明君 通訊員 袁波 視頻 孫良棟)
人物檔案:
宗建華,1954年出生于濟南。1975年,調入建設中的齊魯石化公司第二化肥廠。先后任廠內操作工、宣傳干事、報社記者、部主任、副總編。201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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