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清代學術在中國思想史上承前啟后,既是對宋明空談心性之學的反思,又開啟了以實證為核心的治學新風。本文以“清代學問的門徑書”為線索,剖析其學術特質與精神內核,并將清學劃分為樸學、今文學、理學、浙東學派四支,梳理其從胚胎期到結束期的五階段發展脈絡。為引導讀者入門,作者推薦了三部雖存瑕疵卻便于初學的門徑書:江藩《漢學師承記》勾勒樸學脈絡,方東樹《漢學商兌》呈現漢宋之爭,陳澧《東塾讀書記》調和學派門戶。進階者則可循顧炎武《日知錄》、戴震《孟子字義疏證》等著作,體察清學“考據”與“致用”的雙重追求。本文既為清代學術繪出清晰圖譜,亦為今日研究傳統學問提供了方法論啟示。
一 清代學問的原動力
清朝一代的學問,有許多的派別,我想合起來替它造個稱呼,卻是辦不到。稱它做漢學吧,是不通的;稱它做樸學吧,是不賅括的。必不得已,還是統而言之,用個不邏輯的“清代學問”稱它。這不過是作個標識。這一派的先鋒,像王應麟諸君,并不是清代人。就是顧寧人、王而農、李二曲等等,說他是清朝人,未免冤他太甚。這個名稱正是俗話說的,“呼牛而牛,呼馬而馬”。若是“顧名思義”起來便大錯了。
我以為清朝一代的學問,只是宋明學問的反動,很像西洋Renaissance 時代的學問,正對著中世的學問而發。雖說是個新生命,其實復古的精神很大。所以我平日稱它做“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但是這個名詞不能通行,我現在只好仍用“清代學問”四字了。
清代學問是中國思想最后的出產品。在漢朝以后,出產的各種學問中,算是最切實最有條理的。想明白它的精神的所在,不可不先觀察它和前于它的學問的根本差別。這差別不必就它的本身追求,只看影響它的原動力,就可知道個大概:因為一種學派的命運,大體上總是影響它的原動力所決定:甲學問和乙學問的不同,都由于它們的原動力不同。
晚周的學問有兩種原動力:第一是歷史,第二是粗淺的自然科學。這兩種原動力是使晚周學問所以為晚周學問的,是使晚周學問所以不和宋明學問相似的。宋朝學問的原動力是佛、道兩宗。談起心性來,總是逃禪;談起道體來,必要篡道。我平日常想:假使唐朝一代的學者,能在科學上研究得有些粗淺條理,宋朝的學問必定受它的影響,另是一番面目。無如唐朝的學問太不成東西了,宋人無從取材,只好逃禪篡道去。所以整天講心,卻不能創出個有系統的心理學;整天說德,卻不能創個有系統的倫理學。程伯子的天資,朱晦翁的學問,實在是古今少有的。但是所成就的,也不過“如風如影”的觀念,東一堆西一堆的零雜話。這都由于先于它的學者,不能在科學上有點成就,供給與它,因而它走了錯道了。
至于影響清代學問的原動力,不消說得是經籍的古訓了。何以經籍的古訓能引起清代的學問呢?這是宋明學問的反動了,我們可把戴東原的話作證:“以理為學,以道為統,以心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若反求諸六經。”宋朝的學問,在周濂溪、程伯子手里,已經有許多不著邊涯的說話,以后愈鬧愈甚,直到明末,心學普遍天下,直弄得天下皆是自負的圣賢。所以清朝的學問恰是針鋒相對的發出。有明末的空洞心學,便有清儒的注重故訓;有明朝士流的虛偽淺妄氣,便有清儒的實事求是;有明末的束書不讀,便有清的繁瑣學問;有明末的不講治事,便有清儒的專求實用(顧、顏、黃、李都如此)。宋明的學問是主觀的,清代的學問是客觀的;宋明的學問是演繹的,清代的學問是歸納的;宋明的學問是悟的,清代的學問是證的;宋明的學問是理想的,清代的學問是經驗的;宋明的學問是獨斷的,清代的學問是懷疑的。就這方法上而論,彼此竟是截然不同,所以彼此的主義,竟是完全的相左。
仔細看來,清代的學問,很有點科學的意味用的都是科學的方法,不過西洋人曾經用在窺探自然界上,我們的先輩曾經用在整理古事物上。彼此所研究的不同,雖然方法近似,也就不能得近似的效果了。平情而論,西洋文化進化的步次,雖然和中國的不盡相同,大致說來,還有近似的地方。西洋的中世紀,作學問的人,何嘗不是“以理為學,以道為統,以心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呢。科學家對著這個造反,恰似我們中國的樸學家對著宋學開釁。又如戴東原的理解,只是實地考索,不憑慮思,照著人的性情,導引到好方向去;“去蔽”而“止善”;“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義”,而“不主靜以為體,窮理以失用”。這層道理,恰似西洋近代的學者,反對當年極有勢力的智慧主義。這不是我好為影響附會的話,實在由于同出進化的道路,不容不有相近的蹤跡了。
但是有一件可惜的事,就是西洋Renaissance時代的學者,求的是真理;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學者,求的是孔二先生、孟老爹爹的真話。他未嘗不是要求真理,只是他誤以孔二先生、孟老爹爹當作真理了,所以他要求諸六經,而不要求諸萬事萬物。宋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學問,偏說直接孔孟的心傳;清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學問,偏說獨合六經之正義。若是把這偶像打破,彼此明目張膽的爭真是真非,可以省去許多無謂的辯論,而且爭論的結果總要有益的多。然而竟自不能,真可惜了!
至于我所謂清代學問的范圍,只以四派為限。第一是樸學派。這派是清代學問里最大的一派。通常都稱它做漢學派,著實不通的很。宋學對于漢學,只有進化;清學對于宋學,只有進化;清朝的漢學家和漢朝的學者決不是一流人,研究學問的方法,也截然不同。第二是今文學派。就是從孔廣森、莊存與到康有為的一派。第三是理學派。這派里只包括顏習齋、李剛主等兩三人。第四是浙東學派。這派里有黃梨洲、萬氏兄弟、全謝山、章實齋等。其他如王船山、陳蘭甫諸君雖然不能算浙東學派,可是就學問的性質上分來,有非常相同之點很當以類相從,歸成一派。此外的派別就不算數了。
至于就時期而論,又可分做五期,第一期稱它做胚胎期,從王應麟到焦竑,一般樸學的先進,都歸在里頭(這在清朝以前)。第二期稱它做發展期,從顧亭林到江慎修的時代。第三期稱它做極盛期,就是錢曉徵、戴東原、段懋堂、王懷祖的時代;第四期稱它做再變期,就是從孔眾仲到俞曲園的時代(曲園雖是樸學家,主義上卻很受今文學派的影響)。第五期稱它做結束期,這一期的代表,只有康有為和章太炎先生兩人(康有為原是個不足齒的騙子,近來的議論行事,又如此狂謬,讀者諸君或以我舉他為疑,不知我只就他在戊戌以前所做的學問論他,但問他在清末學問上的位置,戊戌以后不問他了。至于章先生,也是過去的人物。好在我這篇文章里所論的盡是過去,讀者諸君當不至于誤會)。這都是中國的學藝再興時代的各階級。前三期是遵著一條線而行的;第四期是前三期的反動,樸學派的發達已經極圓滿了,大家覺著它難以復加,又覺著它煩瑣無用的可厭,所以才能別開一條道路;第五期是結束第二、第三兩期的;太炎先生結束第三期,康有為結束第四期。我以為這一時期非常有關系,中國人的思想到了這時期,已經把“孔子即真理”一條信條搖動了,已經臨于絕境,必須有急轉直下的趨向了。古文學、今文學已經成就了精密的系統,不能有大體的增加了,又當西洋學問漸漸入中國,相逢之下,此消彼長的時機已熟了,所以這個時期竟可說是中國近代文化轉移的樞紐。這個以前,是中國的學藝復興時代,這個以后,便要說是中國的學藝再興時代。國粹派的主義,當然從此告終,自此以后,必不再會有第一二流的國粹派的學問家。
二 清代學問的精神與門徑書
清代學問的精神,可分做消極、積極兩方面說。消極的方面是懷疑。這懷疑恰成一串,疑宋儒(顧亭林、毛西河、胡朏明等)、疑偽古文(閻百詩、惠定宇等疑偽孔,于是乎把魏晉六朝唐人學問上的權威推翻了)、疑古文(今文學派皆然,尤以康有為為最備)、疑今文(太炎先生),結果便疑孔子,于是乎百家平等了(推翻孔子的權威嘉慶間才有個端緒。汪中《述學》里已把孔子、墨子同等看待【見《墨子后序》】,張皋文又替《墨經》做注,章實齋又說孔子不曾集大成。康有為雖是尊孔子,其實他證明白許多經是偽的,便不知不覺的去了孔子的一大部分作用。他又說孔子改制托古,直不啻說孔子曾經作假,我們不可盡信經,章先生現在雖然尊崇孔子,當年破除孔子的力量,非常之大),于是乎容納印度化、西洋化了(太炎雖反對歐化卻崇拜印度化))。積極的方面是本著親歷實驗的態度,用著歸納的方法,取得無數的材料,翻來覆去,仔細考索,求異求同——這真是條好教訓。至于清朝學問的意義,引到人生上,便給我們三大教訓:第一是求知,因為知識培養心意(樸學家的作用,只是求知。戴東原說,學問養其心知);第二是求實用(這是顏、李一派);第三是求實用(這是今文學派主義)。這三項雖然各不相同,在說者也不曾充分的發揮,還夾著許多毛病。然而就大體論來,卻是都有極深意義的話。
如此看來,清代學問在中國歷朝的各派學問中,竟是比較的最可信、最有條理的。一般的中國人,既然不肯盡把中國的學問完全擱起來,那么與其做文選派的文、江西派的詩、夢窗派的詞、方士派的理學,還不如粗略研究研究清朝學問,比較的近于科學,比較的有益少害啊!所以筆者現在就舉出幾部清朝學問的門徑書給讀者。
(1)《漢學師承記》江藩作的
(2)《漢學商兌》方東樹作的
(3)《東塾讀書記》陳澧作的
讀者諸君或者以為我舉出這三部,未免太無道理。因為這三部書的本身沒有價值可說,像方東樹一種人,又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妄人。但是列舉清代學問的門徑書,非常困難。最要最精的著作,在作者是終生的事業,在讀者卻困難的非常,所以現在斷不便舉專門的名著只得降格相求,舉出這三種三四等以下的書。
《漢學師承記》一書有幾條很顯著的毛病:第一,江是揚州老,地方觀念太重,所以許多“吳下阿蒙”都讕進來了;第二,每每有很謬的議論,既媚清朝,又祖吳派;第三,材料的去取太不精,缺漏的太多,可刪的也不少。但是雖如此說,卻尋不到代替它的書。阮蕓臺的《儒林傳》既不易得,所載的人又太少,讀起來又太無滋味,所以記載清代樸學家的事跡和求學方法的書,還是只有他這一部,可作門徑之用。《漢學商兌》書究是“泥中斗獸”的把戲,胡鬧的爭論,著實可笑。但是他把一般漢學家的根本議論都集在一塊,對于我們卻非常便利,可以免去初學的人東尋西找的勞苦。我們這樣因利乘便的用它,真是方氏所夢想不到的了。至于方氏自己的議論,也不是全無可取:他的學問還算略有根底,思想也不盡渾沌。所以盡管誕妄的地方很多,也盡有說到樸學缺陷的地方。我們把他據以駁罵的話,和他自己的話,仔細比較一番,或者可以得個對于宋學、清學的明了觀念。《東塾讀書記》一部書,直是“合古今,雜漢宋”的。說它好,它便是不拘門戶之見;說它壞,它便是不成統系。陳蘭甫的根本觀念,差不多是“義理皆在文字中”,更進一層,可說是“漢學即宋學,宋學即漢學,鄭康成即朱元晦,朱元晦即鄭康成”。這種見解固然不免糊涂,但是清朝的學問,到了咸豐、同治的時代,把乾嘉年間的狹隘門戶見解脫去,也是當然的一個階級。這部書也有獨到的地方,辟如說《易》,他稱許王弼易,匪薄虞氏易,是很通達公平的說話,絕不是偏淺的“漢學家”所能做到的。我們可以就這一部書的基本意趣上,悟到古今四方的學術,都是演進的狀況,都有相成相連的關系。——總而言之,這三部書都是對于初學的人最方便的門徑。
第二步的門徑書,我再舉出幾種:
顧炎武的《日知錄》(這部書和《養新錄》看來好像零碎,其實清代樸學的方法和精神,都可在里邊見得)
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這部書可當做清朝學問的方法論讀)
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這部書也是對著宋明思想革命的。清朝一代的政治理想,還算此書最高超)
戴望的《顏氏學記》
錢大昕的《養新錄》
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和《原善》
汪中的《述學》
孔廣森的《春秋公羊通義》
章學誠的《文史通義》
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
康有為的《孔子改制考》和《新學偽經考》
章炳麟的《檢論》
以上的十幾種書,為初學者言,可說是入門之用,但是就它們的本身而論,也是非常有價值,不僅是門徑書而止。學者從此研究去必能得正當的道路。
我希望有人在清代的樸學上用功夫,并不是懷著甚么國粹主義,也不是誤認樸學可和科學并等,是覺著有幾種事業,非借樸學家的方法和精神做不來,這事業就是——
(1)整理中國歷史上的一切學問。中國學問不論哪一派,現在都在不曾整理狀態之下,必須加一番整理。有條貫了,才可給大家曉得研究。
(2)清朝人的第一大發明是文字學,至于中國的言語學,不過有個萌芽,還不能有詳密的條理。若是繼續研究下去,竟把中國語言的起源演變發明了,也是件痛快事。
(3)中國古代的社會學正待發明。
以上的三種事業,必須用清樸學家的精神才能成功。但是若直用樸學家的方法,不問西洋人的研究學問法,仍然是一無是處,仍不能得結果。所以現在的學者,斷不容有絲毫“抱殘守缺”的意味了。
(本文選自《傅斯年全集》,并作新分段,小標題為選者自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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