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 10 月,荊州棗林鋪造紙廠一座編號為 M46 的戰國時期楚墓的發掘,宛如為歷史研究領域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帶來諸多驚喜。這座古墓的墓主人骨骼保存狀況良好,其頭箱中存放著大量竹簡。經過細致綴合,竟發現有 535 支竹簡,它們共同組成了 9 篇古文。其中一篇被整理者命名為 “吳王夫差起師伐越”,而這篇古文的內容與 2017 年從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中整理面世的《越公其事》幾乎一模一樣,二者可視為 “同文異本” 之作。那么,這兩份記述吳越爭霸史事的楚簡,究竟為我們揭示了哪些早已被歷史塵埃掩埋、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呢?
吳越爭霸:不敗而敗的迷局
公元前 494 年,吳王夫差起兵進攻越國,并成功擊敗越軍。越王勾踐(也寫作 “句踐”)在大夫文種的建議下,通過賄賂夫差的寵臣伯嚭,最終說服夫差答應議和。關于這段歷史,不同文獻有著不同的記載。《史記》稱,作為夫差罷兵的條件,勾踐答應派手下重臣范蠡和諸稽郢前往吳國做人質。《國語》的描述則更為屈辱,說勾踐 “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吳,其身親為夫差前馬”,即勾踐低聲下氣侍奉夫差,還派三百士人到吳國為奴,自己更是親自為夫差牽馬。然而,在《越公其事》的敘事中,這些內容消失得干干凈凈,而且其中記錄的勾踐求和之辭,顯得不卑不亢:“寡人有帶甲八千,有旬之糧。君如為惠,徼天地之福,毋絕越邦之命于天下,亦使句踐繼纂于越邦,孤其率越庶姓,齊膝同心,以臣事吳,男女服。四方諸侯其或敢不賓于吳邦?君如曰:‘余其必滅絕越邦之命于天下,勿使句踐繼纂于越邦矣。’君乃陳吳甲兵,備鐘鼓,建旆旌,王親鼓之,以觀句踐之以此八千人者死也。” 意思是,如果吳王您對越國施以恩德,讓越國宗廟社稷得以延續,我勾踐愿率全國百姓一心臣服于吳,四方諸侯聽聞,也會爭先與吳國交好。但要是吳王堅決要滅亡越國,那您就準備好作戰,親自來看看勾踐和這八千將士如何拼死報國。這番話讀來,一個末路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在《越公其事》中,當事人夫差的反應也順理成章,“(吳王)乃懼,告申胥曰:‘孤其許之成。’” 夫差仿佛立刻被勾踐的大無畏精神震懾住了。當伍子胥極力勸諫夫差一鼓作氣滅掉越國時,夫差還傷感地表示:“吾始踐越地以至于今,凡吳之善士將中半死矣。” 意思是,自從與越國開戰以來,吳國能征善戰的將士快戰死一半了,實在無力再戰。就連此前憤憤不平的伍子胥聽后都 “懼” 了,隨即改變心意,同意了勾踐的求和。
但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察覺到,這個故事雖然讀起來讓人暢快淋漓,但深入思考就會發現情節有些不合常理,乍一看,仿佛打了敗仗的是夫差。《越公其事》在此之后的主要內容,圍繞勾踐為強國雪恥而推行的 “五政”(好農功、好信、好征人、好兵、修令審刑)展開。《史記》中這一部分以勾踐嘗苦膽的情節最為人熟知,但大多聚焦于道德層面,對于越國改革內政的具體措施并未詳細闡述,而《越公其事》恰好填補了這一空白。從楚簡中可知,勾踐為鼓勵農事,不僅親自下田耕種作表率,還派人帶著美食賞賜農夫,使得 “凡王左右大臣,乃莫不耕”,越國糧食因此逐漸充足。周邊部族聽聞越地糧食豐足,紛紛前來歸附,“東夷、西夷、姑蔑、句吳四方之民”“頗往而歸之,越地乃大多人”。接著,勾踐在國內大力倡導尚武之風,讓 “舉越邦至于邊縣城市乃皆好兵甲”。隨后,勾踐開始整肅貴族階層,將他們按照守法與否,分別交由文種和范蠡處置,“乃出恭敬,王訊之,等以授大夫種,則賞谷之。乃出不恭不敬,王訊之,等以授范蠡,則戮殺之。”
在一系列改革完成后,《越公其事》還記載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勾踐為試驗軍民是否會奮不顧身為國效力,讓人故意 “焚舟室,鼓命邦人救火”。越國軍民聽到鼓聲后,毫不猶豫地沖向大火中的舟室救火,場面之慘烈,連勾踐自己都驚恐萬分,“王懼,鼓而退之”,此時已死亡三百多人。至此,勾踐才放心與吳國斷交,發起滅吳之戰。
文本性質:真偽難辨的模板敘事
從寫作手法上,我們能窺探出《越公其事》的文本性質。在吳越爭霸的故事中,伍子胥、伯嚭、范蠡、文種等雙方名臣的作用被弱化,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成為絕對主角。學者李健勝稱其是 “具有鮮明國君立場和典型資政特色的政論性語類文獻”,原因就在于此。所謂語類文獻,學者李守奎解釋道:“大都是經過傳聞、改造的故事,是個人對歷史的理解,或者是為了表達某種觀點的帶有傾向性的說辭,這些基本上類同大眾之語,與形成于史官之手的春秋類文獻有很大不同。” 例如《國語?楚語》中就提到,為太子講授 “語” 的意義在于 “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焉”。
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將《越公其事》的內容視為真實的越國歷史,也不能下意識地認為出土文獻的真實性就一定高于傳世文獻。在春秋戰國時期,列國紛爭不斷,各思想家為宣揚自己的政治主張,常常采用 “托之古人,以自尊其道” 的方式,將觀點融入歷史故事,試圖打動當世君王。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簡里的《昭王毀室》便是一個例子。它講述楚昭王建了新宮殿,舉行完落成祭禮,正要舉辦宴會飲酒時,突然有一人穿著喪服前來。宮門前的守衛阻攔這位不速之客,此人卻威脅說不讓他進去就要 “訋寇”(關于 “訋寇” 的含義,學界說法不一,有認為是自刎,也有認為是要強闖入宮,總之是訴諸暴力手段)。此事驚動了楚昭王,詢問之下才知道,這人的父親葬在新宮殿的臺階下,他希望能讓去世的母親與父親合葬。楚昭王十分大度,宴會結束后就下令 “毀室”,放棄了這座新宮殿。《昭王毀室》大概是想塑造楚昭王重視禮教的形象,借此傳達楚國因此得以復興的理念。但這一記載的真實性并不高,甚至可能是戰國時代非常流行的一個模板化故事。在《禮記?檀弓》以及《晏子春秋》中,我們仍能找到 3 段情節與《昭王毀室》極為相似的內容,只是主角換成了季武子、齊景公和晏嬰,祈愿人變成了杜氏、逢于何或者盆成適。它們和 “愚公移山” 這類寓言的作用類似,核心是作者想要傳達的道理,出場人物只是載體,換成誰都不影響主旨表達。
既然出土簡牘記載的歷史事件真偽混雜,那么編著者究竟想借此表達哪些政治主張呢?除了上述例子,戰國時代盛行的 “禪讓” 論便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種。
禪讓傳說:理想破滅前后的不同書寫
楚簡的發掘清理,讓一系列古老的戰國 “禪讓” 故事重新進入歷史研究者的視野,上博簡里的《容成氏》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它開篇便列舉了一大堆遠古帝王:“…… 赫胥氏、喬結氏、倉頡氏、軒轅氏、神農氏…… 之有天下也,皆不授其子而授賢,其德淑清而尚愛。其政治而不賞,官而不爵,無厲于民,而治亂不倦,故曰賢。”《容成氏》指出,上古時期統治權的傳遞遵循不尚親而尚賢的原則,這表明 “禪讓” 并非堯舜所獨有。后世傳說中創造漢字的黃帝史官倉頡,在《容成氏》里也是一位遠古君主,這說明在這類題材出現初期,人物的身份、經歷說法眾多,后世經過修改整合,才形成了大眾熟知的固定形象。
《史記》稱舜帝時的國號為 “有虞”,歷代史家也習慣稱舜為 “虞舜”。然而,《容成氏》中 “虞朝” 的建立其實早于堯帝:“及□□氏之有天下…… 以讓于有虞迵。有虞迵曰:‘德速衰矣。’于是乎不賞不罰,不刑不殺,邦無饑人,道路無殤死者,上下貴賤各得其世…… 有虞迵匡天下之政十有九年而王天下,三十有七年而泯終。” 簡單來說,上古某君王將天下禪讓給有虞迵后,有虞迵把國家治理得很好,但去世時未來得及指定繼承者。之后堯帝登場,《容成氏》稱堯原本是 “處于丹府與藋陵之間” 的一個小國諸侯,因其治理國家時 “不勸而民力,不刑殺而無盜賊” 的卓越政績,在有虞迵之后被天下人推舉為共主。至于舜,《容成氏》記載他原本在歷丘種地,侍奉父母。堯帝聽聞他的賢德,“為車五乘,以三從舜于畎畂之中”,親自到田間與舜探討天地人民之道。堯帝年老后,放棄自己的九個兒子,選定舜為繼承人。舜連續推辭五次,并向堯帝舉薦其他賢者,但堯帝堅持,舜 “然后敢受”。后來舜因大禹治水有功,又將帝位禪讓給大禹,過程如出一轍。
《容成氏》這部分內容最具價值之處,在于貢獻了后世文獻失載的 “虞朝” 君主有虞迵。由此我們可以確定,至少在戰國時期人們的認知里,“虞朝” 的范圍并非如司馬遷《史記》所寫的那樣僅指舜帝時期,有虞迵、堯帝、舜帝均包含在內,是一個存在時間并不短暫的王朝,其君位傳承均通過禪讓方式。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左傳》《國語》中常常將 “虞夏商周” 并稱。雖然《容成氏》中有虞迵的事跡已失傳許久,但堯帝從虞朝諸侯成為天子的傳說,在傳世文獻中仍有跡可循。東漢王充《論衡》稱 “堯以唐侯嗣位”,大致源于同一歷史系統。
戰國時期的人們花費大量精力編造復雜的上古帝系,極力渲染 “禪讓” 制度的優勢,他們究竟在追求什么呢?這大概源于春秋后期興起的政治口號 “尚賢”。正如童書業在《先秦七子思想研究》中所說:“尚賢的極致就是禪讓。” 例如《墨子?尚賢》中討論 “眾賢之術”(如何讓國家的賢才增多)時,墨子回答:“譬若欲眾其國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將富之、貴之、敬之、譽之,然后國之善射御之士,將可得而眾也。” 意思是,想要國內善于射箭駕車的人增多,就要給予他們榮華富貴,讓國人尊敬贊譽他們,如此一來,受激勵而勤學苦練的人自然就多了。同理,要讓一國賢才增多,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人們看到,只要賢能到一定程度,君主之位也能突破 “家天下” 的限制。鼓吹 “禪讓” 的意義就在于為 “尚賢” 主張提供一個至高的實現途徑。
此外,我們要明白,春秋戰國長達五百多年的亂世中,人們對國家的未來走向十分迷茫。周天子號令天下的格局已不復存在,兼并戰爭的激烈程度使得戰國中期諸侯國數量銳減至個位數。春秋時代由某一霸主統領眾諸侯 “尊王攘夷” 的傳統也難以維系。飽學之士們絞盡腦汁思考未來可行的政治架構,通過 “尚賢” 選取公認的賢德之人,建立一個理想中的太平世界,成為了許多人的美好夢想。
《戰國策?秦策》記載,秦孝公臨終之際,“疾且不起,欲傳商君”,想將秦王之位傳給輔佐自己變法的商鞅。無獨有偶,《呂氏春秋?不屈》也提到魏惠王曾對惠施說:“上世之有國,必賢者也。今寡人實不若先生,愿得傳國。” 由此可見,上古禪讓故事在戰國前中期極具號召力。最典型的案例發生在燕國,《史記》記載燕王噲在鹿毛壽的蠱惑下,“屬國于子之”,將治國大權全部交給相國子之。燕國因此陷入內亂,齊國趁機入侵,燕王噲與子之被殺,燕國險些亡國。經此一事件后,“禪讓” 的聲譽一落千丈。《竹書紀年》《韓非子》等戰國晚期文獻中屢次出現 “舜囚堯”“禹逼舜” 這類與傳統禪讓故事完全相反的記載,大概是因為燕王噲禪讓的失敗,促使各國學者開始反思禪讓學說的可行性,從而走向另一個極端,編造出上古帝王均以武力奪位的說法,試圖徹底否定曾經風靡一時的禪讓論。
政治理想破滅前后,關于堯舜史事的記載截然不同,令人感慨。更有甚者,借助天神下凡教導人間帝王的模式,編寫出清華簡中的《參不韋》《兩中》等篇目。《參不韋》共有 124 支簡,是清華簡中除《系年》《五紀》外少見的長篇竹書。它稱古時洪水泛濫,天帝派三不韋將 “五刑則” 授予人王夏啟,助其治理國家。“五刑則” 包括五則、五行、五音、五色、五味,且能與人間官職匹配,如五音對應祝、史、師,五行由司工、司馬統管。簡文還列出九種破壞 “五刑則” 的行為,即 “九權之參”。《兩中》情節類似,說圭中與祥中從天而降,向夏啟灌輸秉持中道治國的理念,特別之處在于,兩中還講述了天帝選中啟作為 “下國王” 的過程。《參不韋》《兩中》的作者無非是假托天神與夏啟的對話來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在這些看似荒誕的故事背后,隱藏著無數人渴望天下太平、世道公正的心愿。它們雖不能被當作史書實錄,也早已被后世遺忘,但中國的國家形態正是在這一次次探索中,逐步走向未來。
當出土文獻與《史記》等傳世文獻記載不一致時,我們不能簡單地判定誰真誰假。這些不同的記載,都是特定歷史時期人們思想與觀念的反映,它們共同構成了豐富多彩、復雜多元的歷史研究素材,促使我們不斷深入思考歷史的真相與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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