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80年代,一個偏遠的小山村。一天早上,秀娟提著水桶從井邊回來時,太陽才剛剛爬過東邊的山頭。清晨的露水打濕了她的布鞋,涼意透過薄薄的鞋底滲入腳心。她走得很快,生怕遇見早起下地的村民。二十八歲的寡婦,在李家村這樣的地方,就像一塊行走的活靶子,隨時準備接受各種目光的審視和舌頭的鞭笞。
"秀娟啊,這么早就打水?"怕什么來什么,王嬸挎著菜籃子從岔路口拐出來,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掃視,仿佛要看穿她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
"嗯,小寶醒了要喝水。"秀娟低著頭加快腳步,水桶隨著她的動作晃蕩,濺出幾滴冰涼的水珠落在她裸露的腳踝上。
"聽說昨天李強幫你修了屋頂?"王嬸的聲音追著她,"一個寡婦家,總讓單身漢進門,不太好吧?"
秀娟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把水桶換到另一只手,繼續往前走。她能感覺到王嬸的目光像黏膩的蛛網一樣粘在她背上,直到拐過墻角才終于擺脫。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子里靜悄悄的。婆婆應該還在睡,自從三年前兒子去世后,她就很少早起。秀娟輕手輕腳地把水倒進缸里,然后蹲在灶臺前生火。柴火潮濕,點了三次才著,煙熏得她眼睛發紅。
"媽..."五歲的小寶揉著眼睛從里屋走出來,衣服歪歪扭扭地掛在身上。
秀娟趕緊擦了擦手,蹲下身給兒子整理衣服:"怎么自己起來了?奶奶呢?"
"奶奶說頭疼。"小寶打了個哈欠,"媽,我餓。"
"等會兒,粥馬上好。"秀娟摸了摸兒子的頭,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
三年前那場車禍帶走了丈夫,也帶走了秀娟在這個家最后的依靠。公公早逝,婆婆把兒子的死全怪在她頭上,說她是"克夫的命"。要不是為了小寶,她早就離開這個充滿冷眼和指責的地方了。
粥煮好的時候,婆婆拄著拐杖從屋里出來,臉色陰沉得像要下雨的天。
"聽說昨天李強來修屋頂了?"婆婆開門見山,聲音尖利得刺耳。
秀娟的手抖了一下,勺子碰到碗邊發出清脆的聲響:"嗯,屋頂漏雨,我請他來幫忙。"
"一個寡婦,整天招蜂引蝶,也不怕人笑話!"婆婆重重地坐在凳子上,"我兒子才走三年,你就這么迫不及待?"
"媽,我只是找人修房子..."秀娟的聲音越來越小。
"呸!村里那么多人家,偏找那個老光棍?"婆婆啐了一口,"你知道村里人都怎么說你嗎?說你不守婦道,勾引男人!"
小寶被奶奶的聲音嚇到,縮在秀娟身后。秀娟感到一陣眩暈,她深吸一口氣:"媽,李強哥是好人,他幫過村里很多人..."
"好人?三十六歲還不結婚,誰知道安的什么心!"婆婆打斷她,"從今天起,不準你再和他來往,聽見沒有?"
秀娟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給兒子盛粥。婆婆的罵聲像背景音一樣持續著,她已經學會了自動過濾這些刺耳的話語。
吃完早飯,秀娟帶著小寶去地里除草。五月的太陽已經很毒,她戴著草帽,汗水還是不斷從額頭滑落,滴在干裂的土地上。小寶在田埂上玩泥巴,時不時跑過來給她遞水。
"秀娟,這么熱的天還干活?"一個低沉的男聲從田邊傳來。
秀娟直起酸痛的腰,看見李強扛著鋤頭站在那里。他穿著洗得發黃的白背心,露出曬得黝黑的結實臂膀,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
"李強哥..."秀娟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村民在附近,"地里的草長得快,不除不行。"
李強放下鋤頭走過來:"我幫你吧,這塊地不小,你一個人得干到什么時候。"
"不用了..."秀娟想起婆婆的話,往后退了一步,"我自己能行。"
李強似乎看出了她的顧慮,笑了笑:"怕人說閑話?"他蹲下身,已經開始拔草,"讓他們說去吧,我問心無愧。
秀娟不知該如何拒絕,只好繼續低頭干活。兩人沉默地勞作,只有鋤頭與泥土碰撞的聲音和小寶偶爾的嬉笑聲。
"聽說...你婆婆不同意我們來往?"過了許久,李強突然開口。
秀娟的手停住了,她沒想到消息傳得這么快:"她...思想比較守舊。"
"我理解。"李強擦了擦汗,"村里人都這樣,覺得寡婦就該守一輩子寡,光棍就該打一輩子光棍。"
秀娟偷偷看了他一眼。李強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堅毅,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溫和的眼睛。她想起上個月小寶發燒,是他連夜騎車去鎮上買藥;想起去年冬天她家的柴火不夠,是他默默送來兩捆干柴;想起每次在村里遇見,他總是第一個幫她提重物的人...
"其實..."秀娟鼓起勇氣,"我不在乎他們怎么說。"
李強驚訝地轉過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秀娟感到臉頰發燙,趕緊低下頭繼續拔草。
那天晚上,秀娟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畫出一個明亮的方塊。小寶在她身邊睡得香甜,小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軟。她輕輕撫摸兒子的頭發,想起白天和李強的對話,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寡婦就不能追求幸福了嗎?"她在心里問自己。她才二十八歲,難道真要像婆婆期望的那樣,穿著素衣,低著頭,在這個小院里度過余生?
第二天清晨,秀娟在井邊又遇見了王嬸,這次對方看她的眼神更加怪異,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
"秀娟啊,聽說你和李強..."王嬸故意拖長音調,"昨天在地里獨處了好久?"
秀娟握緊水桶的把手:"我們只是碰巧遇到,一起干了會兒活。"
"喲,干'活'啊..."王嬸笑得曖昧,"村里人都知道了,你婆婆氣得直跺腳呢!"
秀娟感到一陣憤怒涌上心頭:"王嬸,我和李強哥清清白白,請您不要亂說。"
"我亂說?"王嬸提高音量,引得幾個早起的村民往這邊看,"一個寡婦,一個大齡光棍,整天眉來眼去的,誰看不出來?"
秀娟感到無數目光像針一樣刺在她身上。她咬緊嘴唇,提起水桶快步離開,身后傳來王嬸得意的笑聲和其他村民的竊竊私語。
回到家,婆婆鐵青著臉坐在院子里,顯然已經聽說了傳聞。
"跪下!"婆婆厲聲喝道。
秀娟放下水桶,卻沒有跪下:"媽,我做了什么錯事?"
"你還敢問?"婆婆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全村都在傳你和李強的丑事,我的老臉往哪擱?"
"我們沒有做任何見不得人的事。"秀娟挺直腰桿,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李強哥是個好人,他幫過我們很多次。"
"幫?男人幫寡婦,能安什么好心!"婆婆站起來,手指幾乎戳到秀娟臉上,"從今天起,你不準踏出這個院子一步,否則我就把小寶帶走,讓你再也見不到他!"
秀娟如遭雷擊,眼淚奪眶而出:"媽,您不能這樣..."
"我能!"婆婆冷笑,"你是我李家的人,死了也是我李家的鬼!想改嫁?除非我死了!"
那天晚上,秀娟摟著小寶哭了很久。兒子的體溫和均勻的呼吸是她唯一的慰藉。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照著她淚濕的臉龐。
三天后的傍晚,天空突然烏云密布,雷聲隆隆。秀娟正在廚房做飯,小寶在院子里玩。第一滴雨落下時,她趕緊跑出去抱兒子,卻發現李強不知何時出現在院門口,正用自己的外套為小寶擋雨。
"李強哥?"秀娟愣住了。
"路過看見要下雨,怕小寶淋著。"李強憨厚地笑了笑,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
秀娟心頭一熱,趕緊把他們讓進屋里。婆婆去鄰村走親戚了,今晚不會回來。
"你全身都濕了。"秀娟遞給李強一條干毛巾,"要不要換件衣服?我...我丈夫的舊衣服還在。"
李強搖搖頭:"不用,一會兒就干了。"他蹲下身,摸了摸小寶的頭,"小家伙好像有點發燒。"
秀娟這才注意到兒子臉頰發紅,趕緊用手試了試他的額頭:"真的有點熱。"
"我去鎮上買藥吧。"李強站起身。
"外面雨這么大..."秀娟看著窗外如注的暴雨,猶豫道。
"沒事,我騎車快。"李強已經走向門口,"你照顧好小寶。"
秀娟還沒來得及阻止,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雨幕中。她抱著兒子站在窗前,看著李強騎上那輛舊自行車,沖進瓢潑大雨里,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兩小時后,當李強渾身濕透地回來,手里拿著退燒藥時,秀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李強哥..."她接過藥,手微微發抖,"你為什么對我們這么好?"
李強愣了一下,水珠從他的發梢滴落:"我...我看你們母子不容易。"
秀娟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只是這樣嗎?"
屋內一時安靜得只有雨聲和小寶微弱的呼吸聲。李強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秀娟,你知道的...我一直..."
"我也是。"秀娟打斷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也是..."
兩人的目光在潮濕的空氣中交匯,仿佛有電流通過。李強向前一步,卻又停住:"可是你婆婆,村里人..."
"我不在乎了。"秀娟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我已經守寡三年,對得起丈夫,對得起李家。我還年輕,我想...我想要幸福。"
李強的眼睛亮了起來,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秀娟的手:"只要你愿意,我會一直陪著你和小寶。"
就在這一刻,門突然被推開,渾身濕透的婆婆站在門口,臉上是難以置信的憤怒:"好啊!我就知道!你們這對狗男女!"
秀娟下意識地松開李強的手,但很快又堅定地握了回去:"媽,我和李強哥是真心相愛的。"
"愛?"婆婆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個寡婦也配談愛?你不要臉,我們李家還要臉!"她轉向李強,"滾出去!否則我就喊人來,讓大家看看你這個不要臉的光棍是怎么勾引寡婦的!"
李強站著沒動:"大娘,我是真心對秀娟好,我會照顧她和小寶一輩子。"
"放屁!"婆婆抄起門邊的掃把就打,"滾!滾出去!"
李強不得不后退到門口,他看向秀娟,眼中滿是擔憂。秀娟對他點點頭,示意他先離開。
婆婆關上門,轉身就給了秀娟一記耳光:"賤人!你把我李家的臉都丟盡了!"
秀娟捂著臉,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低頭認錯:"媽,時代變了。寡婦再嫁不丟人,追求幸福不丟人。"
"幸福?"婆婆冷笑,"你等著看吧,明天全村人都會知道你的丑事,看你怎么在李家村立足!"
第二天,謠言果然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秀娟去井邊打水時,女人們立刻停止交談,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男人們則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的身體,露出猥瑣的笑容。就連小孩子們也被大人教著,朝她扔小石子,喊她"不要臉的寡婦"。
最可怕的是村口的布告欄上,不知誰貼了一張大字報,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李秀娟不守婦道,勾引男人",下面還畫著不堪入目的圖畫。
秀娟站在布告欄前,感到一陣眩暈。這時,一雙大手撕下了那張大字報。她轉頭看見李強憤怒的臉。
"別怕。"他把撕碎的紙扔在地上,"有我在。"
周圍的村民開始起哄,有人吹口哨,有人喊"光棍配寡婦,絕配"。李強拉起秀娟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說:"沒錯,我就是喜歡秀娟,我們要在一起!"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喧嘩。秀娟感到無數目光像刀子一樣刺來,但握著李強溫暖的手,她突然有了勇氣。
"是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卻堅定,"我和李強在一起了。寡婦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在李家村保守的土地上引爆。接下來的日子,秀娟和李強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婆婆把小寶帶回了娘家,威脅要斷絕關系;村里人拒絕和他們來往;連小賣部都不愿意賣東西給他們。
但秀娟沒有退縮。每天清晨,她依然昂著頭去井邊打水;白天,她和李強一起下地干活;傍晚,他們手牽手在村邊散步,無視背后的指指點點。
一個月后,村里召開大會,說要"處理傷風敗俗的事"。秀娟和李強被叫到臺上,面對全村人的審判。
村長敲著煙袋鍋,嚴肅地說:"你們的行為嚴重敗壞了我們李家村的風氣,必須受到懲罰。"
"我們做錯了什么?"秀娟直視村長的眼睛,"法律哪條規定寡婦不能再婚?哪條禁止光棍娶妻?"
臺下嘩然,沒人想到一向溫順的秀娟會公開反抗。
"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村長拍桌而起,"寡婦就要守寡,這是婦道!"
"那光棍呢?"李強站出來,"我三十六了,按'老祖宗的規矩'早該傳宗接代了,怎么沒人替我著急?"
臺下有人偷笑,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你們...你們這是強詞奪理!"村長氣得胡子發抖,"總之,李家村容不下你們這種傷風敗俗的人!"
"那我們就離開。"秀娟平靜地說,"但不是因為認錯,而是因為這里的人心太狹隘。"
大會不歡而散。那天晚上,秀娟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小寶和李強離開李家村。就在她收拾丈夫的遺像時,婆婆突然推門進來。
"你真要走?"婆婆的聲音不再尖銳,反而透著一絲疲憊。
秀娟點點頭:"媽,對不起,但我必須追求自己的幸福。"
婆婆沉默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氣:"小寶...他不能沒有媽媽。"她從懷里拿出一個布包,"這是家里的積蓄,你拿著吧。"
秀娟驚訝地看著婆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老了,思想跟不上時代了。"婆婆把布包塞進秀娟手里,"但你...你確實還年輕。"她轉身走向門口,背影佝僂,"有空...帶小寶回來看看。"
秀娟的眼淚終于決堤,她跑過去抱住婆婆:"媽,謝謝您..."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李家村時,秀娟、李強和小寶手牽著手走向村口。這一次,沒有指指點點,沒有嘲笑辱罵。幾個早起干活的村民甚至對他們點了點頭。
走到村口的大槐樹下,秀娟回頭看了一眼生活了八年的村莊。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一切如常,又似乎有什么東西悄然改變了。
"走吧。"李強握緊她的手,"新生活等著我們呢。"
秀娟微笑著點頭,抱起小寶,跟著愛人走向遠方初升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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