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面館的玻璃門上凝著細密水珠,六月的梅雨將整條長寧街泡得綿軟。林穗穗推開店門時,父親正弓著背揉面,案板旁的白瓷碗里躺著幾朵蔫黃的梔子,那是他今早冒雨從巷口阿婆的竹籃里買的。
"爸,這花都蔫了。"穗穗伸手去撈花瓣,指尖沾了層薄灰。
"你媽從前總說,蔫了的梔子才留得住香。"周柏生沒抬頭,面團在他掌心里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像極了當年妻子咳喘時的動靜。
穗穗轉身去擦柜臺,瞥見抽屜縫里露出的半截藥瓶。藍白相間的包裝,印著"馬來酸氨氯地平片"。她捏著藥瓶的手微微發抖,想起上周暴雨夜撞見父親蜷在藤椅上,額角滲著冷汗,卻死活不肯去醫院。
玻璃門外飄過一抹藏青色的衣角。穿鐵路制服的男人擎著黑傘踏雨而來,傘骨上墜著銀亮的水珠子。穗穗望著他摘下工帽露出花白鬢角,恍惚看到二十年前月臺上那個挺拔的身影——那時父親總把梔子花別在制服第二顆紐扣上,說沾著油煙氣回家不體面。
"老周,三兩蔥油拌面。"男人熟門熟路地坐在靠窗第三張桌子。
周柏生端面時手晃得厲害,面湯在碗沿蕩開漣漪。穗穗正要上前,卻見他從圍裙兜里摸出個褪色的木盒:"勞煩帶給劉工,他上回落下的懷表。"
木盒里躺著塊鍍金懷表,表盤裂痕里嵌著暗紅的鐵銹。穗穗突然想起去年清明,父親在母親墓前用袖口反復擦拭的舊懷表。那天雨絲斜斜地織成網,父親喃喃說著"二十三年零七個月",她當時以為是說母親的忌日。
梅雨纏纏綿綿下了半月。穗穗在收拾閣樓時踢到個鐵皮餅干盒,盒蓋上印著九十年代常見的牡丹圖案。泛黃的信紙里夾著張黑白照片:穿著藏青制服的青年站在蒸汽火車頭前,胸前別著朵梔子,身旁穿碎花裙的姑娘笑得眉眼彎彎。照片背面用藍黑墨水寫著:"1982.5.17,調車組劉長河贈周柏生同志。"
暴雨傾盆的夜里,穗穗舉著照片沖進后廚。父親正對著灶臺熬中藥,陶罐里翻涌的苦味與案板上的梔子香絞成團。
"當年調車事故..."
"劉工替我擋了倒溜的車廂。"周柏生攪動藥勺的手頓了頓,"他口袋里揣著剛買的梔子,說是要送給新婚妻子。"
穗穗突然明白父親為何總在雨天關節劇痛,為何二十三年來堅持給劉家送面,為何總說蔫掉的梔子更香。那些藏在舊制服里的梔子,浸透了兩個男人半生的愧疚與牽掛。
次日放晴,長寧街的石板路蒸騰著水汽。穗穗把新鮮的梔子插在玻璃瓶里,花瓣上的水珠映著父親驚愕的臉。
"劉叔今早走了。"她將藥瓶輕輕放進父親掌心,"他女兒說,最后念叨的是'老周該換降壓藥了'。"
蟬鳴乍起的午后,老周面館飄著梔子香。穗穗望著父親將新摘的花朵別在圍裙上,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的那朵梔子——原來有些香氣,真的能在歲月里釀成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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