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企業服務市場,一場靜悄悄卻極具風險的智能化狂潮,正在上演。
過去半年,成千上萬家軟件企業爭先恐后地將國產大語言模型——尤其是DeepSeek這樣的“明星模型”——接入到自家產品體系中,仿佛只要掛上“AI”的名號,就能瞬間實現降本增效、智能升級。政務系統開始用AI解答政策法規,電商平臺讓AI客服自動應對客戶提問,SaaS平臺嵌入AI助手生成報告、寫郵件、整理合同,幾乎所有B端系統都在加速“AI化”。
它像是新一輪“上云”運動,只不過這次不是搬服務器,而是“接大腦”。
企業的技術團隊在重構流程,產品經理在重寫交互邏輯,AI似乎無所不能,從問答、推薦,到洞察和決策。一夜之間,AI不再是概念,而是寫進了SOP、嵌入了前臺界面,真正跑到了用戶面前。
但就在這場看似高歌猛進的“智能革命”中,極少有人停下來問一句:我們真的了解這些大模型嗎?
這些模型看起來聰明、流暢、自信滿滿,卻有一個鮮有人敢正面直視的致命缺陷:它們常常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是的,在效率飛升的另一面,企業正在把決策、服務、甚至信任體系,交給一個可能頻繁產生“幻覺”的系統。而這些幻覺,并非微不足道的小錯誤,而是可能顛覆用戶體驗、動搖品牌信任、甚至觸發法律風險的系統性隱患。
這不是什么未來危機,而是當下正在發生的現實。只不過,大多數人還沒意識到,他們接入的AI引擎,也許會成為一顆尚未引爆的雷。
幻覺正在成為大模型的“公敵”
如果要給當前的大語言模型挑出一個最致命的短板,“幻覺”二字當之無愧。
所謂“幻覺”(Hallucination),并不是模型崩潰或者系統宕機的表現,恰恰相反,它往往以最流暢、最自信的語氣,輸出最離譜、最錯誤的內容。模型給出的回答結構清晰、邏輯順暢、語言得體,甚至還能引用“似是而非”的數據或術語,但本質上,它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內容錯得離譜,卻騙得你一愣一愣的。
這并非危言聳聽。相信很多使用過DeepSeek的用戶,都對這一點深有感受。
那么,大模型為什么會出現幻覺?原因可以歸結為以下幾類:
1. 預訓練數據偏差:模型學習的是海量互聯網文本,但這些數據充滿了過時、錯誤、甚至虛假信息。模型并不會主動判斷真假,只會“統計地復現語言”。
2. 上下文理解受限:盡管模型能記住前幾千個詞,但復雜上下文下仍容易“斷章取義”或“編造連接”,導致邏輯混亂。
3. 缺乏實時知識注入:大模型本身是“冷知識體系”,它所知道的,可能是幾個月前的老版本,知識不是“知道”,而是“記住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優化目標錯位:當前主流訓練目標是讓回答“看起來合理”,而不是“絕對真實”。這本質上就注定了——幻覺不是異常,而是副產品。
為什么優化目標錯位會導致“越聰明,越會胡說”?
大語言模型的訓練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告訴你真相”,而是“生成一個看起來合理的答案”。它是根據上下文,預測最可能出現的下一個詞——本質上,這是一個語言概率建模問題,而不是一個事實推理問題。
舉個例子:問2025年新能源汽車銷量增長是多少?
模型內部不是去“查找答案”,而是問自己:“像我這樣的語言模型,在這句話上下文里,接下來最可能出現的數字是什么?”
所以,它有可能給你一個聽起來合理的答案,比如“54%”——即使真實情況是2025年的數據根本就還沒有,它也可能不會意識到自己在“編造數據”。
這個過程,不是基于知識檢索或事實推演完成的,而是基于語言生成“合理性”的評估完成的。它不是在“認知世界”,而是在“模仿世界”。
換句話說,幻覺不是模型的一次“手滑”,而是它內在機制的自然結果。它不是一個可修復的小Bug,而是一種結構性缺陷、系統性問題。
當模型面對一個它并不理解的問題,它不會選擇沉默,而是會編造一個聽起來像真的答案。這不是“模型在犯錯”,而是“模型在盡職盡責地自信瞎說”。
更進一步,現在的當紅炸子雞是各種具備“深思考”能力的推理模型,那“深思考”模式反而更容易幻覺嗎?
聽起來違反直覺,但答案是:是的,在某些場景下,“深思考”反而會增加幻覺概率。
原因如下:深思考≠邏輯更嚴謹,而是生成更復雜。
所謂“深思考”模型,如DeepSeek的R1,或者國內大模型的推理鏈能力,通常會先生成一段詳細的推理過程,再輸出結論。
這帶來了兩個問題: 幻覺也變成了“有邏輯的瞎說”;生成過程越長,越容易在中間“編造橋段”,最終輸出貌似縝密、實則錯誤的答案。
推理過程本身不可驗證。
模型可能會在中間引入自定義假設或錯誤的中間步驟,而人類在看長文本時,更容易“被說服”,也更難發現幻覺的源頭。
過度自信+表達能力強=誤導性增強。
模型越聰明,表達越流暢,幻覺就越不容易被人識破——這就像一個擅長演講的人,即使說錯話,也能讓你信以為真。
所以最可怕的不是模型說錯話,而是它“有邏輯地”說錯話。它不是回答“我不確定”,而是用一種非常確定的口吻告訴你一個假的結果。它甚至能“舉例”“分析”“推演”來支持它的結論——一整套看似完整的推理體系,是建立在虛假前提之上。 這就像你請了一個超級聰明但愛編故事的實習生,還總是表現得信心滿滿、頭頭是道。
在C端娛樂場景中,這種“幻覺”也許只是個笑話;但在B端產品系統中,它可能是一次災難。
B端場景,對錯誤容忍度為0
在大模型狂飆突進的浪潮中,C端用戶往往是最早的嘗鮮者。但真正值得警惕的,不是模型在C端“說錯了一句話”,而是它在B端“錯了一次系統輸出”。
C端的寬容,來自天然的心理預期。人們使用AI寫寫文案、生成段子、陪聊解悶,本就不指望它百分百靠譜。一句答錯,頂多笑笑,刷新頁面重來就是。
而在B端,AI不再是娛樂工具,而是嵌入進企業服務流程、決策鏈條和客戶交互中的核心能力單元。這里沒有“差不多可以了”的容錯空間,有的只是對準確性、穩定性、可追溯性的近乎苛刻的要求。
一個B端系統里,大模型只要答錯一次,就可能擊穿用戶的信任閾值。“1次錯誤=10次不信任”,這不是修辭,而是現實。在實際場景中,這類風險比人們想象得更近、更具殺傷力。
比如在金融行業,企業接入AI助手用于自動答復用戶關于利率、政策、合規問題的咨詢——但模型一旦誤讀了最新的監管條款,可能就是一紙錯誤答復,引發投資誤導,甚至法律訴訟;又比如在電商客服系統中,AI自動生成的退貨政策答復中出現“所有商品七天無理由退貨”,而特價品本不在此列——這不是小誤會,是消費者權益糾紛的導火索。
醫療場景就更不必說,一條由AI生成的過時治療建議,可能直接影響醫生判斷或患者決策;在政務平臺中,AI若“創造”出一條并不存在的惠民政策,甚至偽造一個文件格式、落款單位,都可能在民眾中造成誤導,引發信任危機與輿情風暴。
這些錯誤,哪怕只發生一次,都不是簡單的技術“事故”。它們直接影響的是服務機構的專業形象、法律責任,甚至民眾對整個系統的信任基石。
B端不是AI的游樂場,而是它的火線考場。在這里,“模型幻覺”不是一個理論性的問題,而是一個正在逼近的現實隱患。
越多企業將模型深度集成進產品邏輯之中,越需要清楚地意識到:一旦AI開始“編故事”,那故事講得越像真的,代價也越大。
企業的智能化熱潮
正在形成技術“綁定效應”
這場由大模型驅動的智能化熱潮,看似是企業邁向未來的技術升級,但當越來越多公司將模型深度嵌入自身的業務邏輯與產品體系中,它帶來的,不只是效率提升,更是一種難以逆轉的技術綁定效應。
在實際應用中,大模型不是“外掛”,而是深度介入:它重構了工作流、替代了原有邏輯、改變了人與系統的交互方式。
它成為客服前臺的對話接口,成為分析報告的起點,成為業務助手的核心引擎。接入它,不僅僅是調用一個API,而是圍繞它重建產品和組織流程。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模型暴露出幻覺等系統性問題,企業就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拆也不是,不拆更危險。繼續使用,就要承擔可能的錯誤成本與用戶流失;要想移除,又意味著要推倒重來,重建大量依賴流程,技術、人力、資源投入巨大,代價難以承受。
對于大廠來說,這可能只是戰略回調的一環;但對于大量中小企業而言,情況更加嚴峻。他們往往缺乏足夠的能力對模型進行精細化評估和測試,只能依賴模型廠商提供的“標準方案”,用起來簡單,退出時卻幾乎沒有退路。一旦出問題,企業不僅要為幻覺負責,還要為自己的“無備而戰”付出代價。
這其實不是第一次了。過去十年間,企業早已見識過一次類似的“技術綁架”——當年企業上云時,不少公司將核心系統綁定在某一云生態中,結果平臺政策一變、接口一封,企業就陷入系統性被動,既難以遷移,又無法自主。這次,大模型的綁定更深、更隱蔽,風險卻更可能在“看不見的幻覺”中悄然爆發。
更深的問題在于,很多企業仍把這次AI接入當作一個“創新項目”來看,而不是一個必須嚴肅管理的系統性變革。結果就是,在幻覺真正造成沖擊之前,企業幾乎沒有建立任何防火墻。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技術接入,而是一種對未來操作系統的押注。而且,是一場很可能無法回頭的押注。
如果爆雷,誰來負責?
在這場大模型驅動的企業智能化競速中,最沉默的問題,也是最尖銳的問題——如果出錯了,誰來負責?
當一個AI助手輸出了錯誤的政策解釋、生成了虛假的醫療建議、或在關鍵業務中制造了客戶損失,它的“幻覺”到底算誰的錯?是模型廠商訓練有問題?是集成商調用方式不當?還是使用企業監管不到位?
現實是,這個問題目前沒有答案,或者說——沒有一個足夠清晰、可落地的答案。法律層面對于AI輸出的歸責仍處在模糊地帶,尤其是當大模型成為系統“底座”之后,企業和用戶之間、企業和模型廠商之間的責任邊界,變得極其難以劃定。
在實際場景中,AI模型常以“工具”身份出現,平臺方往往在服務協議中加上一句“AI生成內容僅供參考、不構成建議”,看似免責,實則將后果推給了下游。使用企業也許未必具備足夠的技術能力去判斷模型是否“合理地輸出”,但最終面對客戶投訴、媒體曝光和用戶流失的,卻一定是企業自己。
更現實的是,消費者很難追溯責任鏈條——他們不會也沒興趣區分“錯誤來自哪個環節”。一旦爆雷,企業信用塌方就是一瞬間的事,沒人會去翻AI模型的技術文檔為你辯護。
海外已經開始出現案例。2023年,美國一位律師使用ChatGPT撰寫訴訟材料,結果AI生成了6條并不存在的判例,被法官當庭駁斥,引發軒然大波。隨后,多起因AI幻覺導致的法律糾紛陸續曝光,OpenAI開始面臨來自多個行業的追責與監管壓力。
而在國內,相關法規尚未成熟,缺乏典型判例,企業與廠商之間仍普遍處于“風險共擔、責任不清”的灰色階段。
諷刺的是,這種模糊不清本應該讓企業更謹慎,現實中卻恰恰相反——沒有明確歸責,也就沒有明確恐懼。于是,智能化在技術上一路狂飆,在治理上卻幾乎原地踏步。
但這條路終究走不遠。隨著模型的使用規模不斷擴大,幻覺遲早會從“個別異常”演變為“集體事故”。那時候,責任不是分不清,而是無法承受。企業在享受AI帶來的效率紅利之前,必須先思考:一旦出現“智能災難”,誰來為它埋單?
別指望模型“自我進化”
要做好幻覺“防火墻”
當企業紛紛將希望寄托在大模型“變得更聰明”上時,現實卻必須冷靜地提醒一句:幻覺不是一個可以“等著它慢慢消失”的問題。它不是模型成長過程中的階段性瑕疵,而是嵌在底層架構里的邏輯陷阱。
技術的演進當然重要,但在可預見的中期內,企業若想真正把大模型用于核心場景,必須放棄“自我進化論”的幻想,轉而主動構建起一套抵御幻覺的系統性防火墻機制。
這道防火墻,首先需要建立在技術架構的升級之上。簡單粗暴地調用一個通用大模型API,幾乎注定無法規避幻覺。在高準確率要求的場景中,必須設置一些額外的安全保障,比如:可以引入RAG(檢索增強生成)架構,讓模型的輸出建立在可控的知識庫檢索結果上,而非憑空“即興創作”。甚至在某些高風險行業,更適合使用小模型加專屬知識源的組合方式,犧牲一點生成能力,換取更高的可解釋性與可靠性。對輸出加上置信度評分、設定響應門檻機制,也能讓系統在不確定時保持克制,而不是自信滿滿地出錯。
更進一步,是重塑產品機制。企業必須承認,大模型不再是工具型組件,而是決策型模塊。這就要求系統設計層面,為其“錯”的可能性留出緩沖空間。
最基礎的做法,是讓AI輸出在關鍵環節經過人工審核或規則判定;在更復雜的交互中,可以設置多輪追問、澄清機制,讓系統有機會自我糾偏;此外,對用戶呈現的回答中,必須盡可能附帶引用來源或可驗證路徑,避免用戶在一片“看起來都對”的輸出中失去判斷。
更深一層的防線,其實來自企業戰略層面的清醒認知。不要盲信模型,也不要追風建構AI神話。在將大模型引入產品之前,企業應設立獨立的AI風險評估與監管機制,對每一項AI能力的引入進行風險預案設計。
此外,有必要為未來留下“退出通道”:不能把關鍵業務的運行邏輯綁定在一個無法回滾、不可替代的模型之上。哪怕不是現在出問題,也要為“一旦出問題”做好結構性準備。
真正成熟的企業,不是跑得最快的那個,而是最早為不確定性準備好底線方案的那個。
綜上,大模型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滲透進企業系統,它確實帶來了令人驚艷的能力躍遷:文本生成、信息歸納、對話交互、流程自動化……它就像一位超級助理,聰明、勤快、不眠不休。看起來,它能解決幾乎一切效率問題。
但如果企業只看到“能做什么”,而忽略了“可能出錯什么”,那么AI就不再是神助攻,而是在關鍵時刻可能搞破壞的搗蛋鬼。
技術的爆發期最容易讓人興奮,也最容易讓人盲目。尤其是面對一個能言善辯、邏輯自洽的大模型,它的幻覺不僅是一種技術風險,更是一種認知陷阱——你以為它在思考,它其實在演出;你以為它掌握知識,它只是拼接語言;你以為它能代你判斷,它卻無法為一句話負責。
真正成熟的企業,對技術始終熱情,但從不盲信。領先,不等于用得早;真正領先的企業,是用得對。
這不是一次風口上的搶跑游戲,而是一場關于信任體系、業務底線和系統韌性的重構過程。誰能在熱潮中保持清醒,在狂奔中留好退路,在依賴中布好防線,誰才能真正將AI從“潛在的失控變量”,變成“可控的生產力杠桿”。
技術可以顛覆舊時代,但信任,是通向下一個時代的門檻。而構建信任,要從正確地使用不那么可靠的智能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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