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北風裹挾著細碎的雪花,在青石鎮狹窄的街道上呼嘯而過。張大力緊了緊身上的羊皮襖,將最后一塊豬肉掛上鐵鉤。案板上的血跡早已凝固,在昏黃的燈籠下呈現出暗紅色。他粗糙的手指拂過刀刃,發出"錚"的一聲輕響。
"老張,還不收攤?"隔壁賣豆腐的老王頭縮著脖子問道,嘴里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迅速消散。
張大力抬頭看了看天色,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這就收。"他應了一聲,開始收拾刀具。那把跟隨他十五年的屠刀被小心地插回牛皮刀鞘,刀柄上纏繞的紅繩已經褪色,卻依然結實。
青石鎮東頭的老劉酒館是張大力常去的地方。推開厚重的棉布簾子,撲面而來的是混雜著酒香、汗臭和炭火氣的溫暖空氣。幾個熟識的面孔向他點頭致意,張大力選了角落的位置坐下。
"照舊?"酒保不用問就知道他要什么——半斤燒酒,一碟鹵豬耳,一碟油炸花生米。
"今天多加半斤酒。"張大力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的錢袋,"今年肉價好。"
酒過三巡,酒館里漸漸熱鬧起來。鄰桌幾個閑漢的談話聲傳入張大力耳中。
"聽說那林掌柜昨兒個又去了楊柳巷..."
"可不是,那廝仗著有幾個臭錢,專愛勾搭良家婦女。"
"西街王鐵匠的媳婦不就是被他勾跑的?可憐王鐵匠帶著三個娃..."
張大力聽得心頭火起,手中的酒碗重重砸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響。"這等腌臜貨色,該剁了喂狗!"他銅鈴般的眼睛瞪得老大,臉上的刀疤在酒精作用下顯得格外猙獰。
眾人知道張大力的火爆脾氣,尤其是喝了酒之后,紛紛噤聲。酒保趕緊過來打圓場:"張哥別動氣,喝酒喝酒..."
三更梆子響過,張大力搖搖晃晃地走出酒館。雪已經停了,月光照在積雪上,映得四下里明晃晃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腰間那把屠刀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轉過兩條街,就是寡嫂王氏的院子。三年前兄長張大山染上肺癆去世,留下二十五歲的王氏獨居。這王氏是鄰鎮教書先生的女兒,知書達理,生得端莊秀麗。兄長去世后,不少光棍都打過她的主意,但她深居簡出,從不在外招搖。張大力雖然粗魯,卻懂得長嫂如母的道理,每次賣肉路過,總會割條好肉掛在嫂嫂門環上。
今晚路過時,張大力隱約聽見院子里傳來女子的笑聲。這深更半夜的,寡嫂家里怎會有男人?他揉了揉被酒精模糊的眼睛,豎起耳朵仔細聽。
"...您可真會說話..."確實是王氏的聲音,帶著張大力從未聽過的輕快語調。
張大力的酒醒了大半。他躡手躡腳地靠近院墻,發現院門竟然虛掩著。正屋亮著燈,窗紙上分明映著兩個人影!一個梳著婦人發髻,定是寡嫂;另一個頭戴方巾,身形修長。那男子忽然抬手,影子映在窗上,竟像是在撫摸王氏的臉!
"好個不知廉恥的淫婦!"張大力怒火中燒,額頭上青筋暴起。他下意識摸向腰間——屠刀還在!這把跟隨他十五年的殺豬刀,刀背厚實,刀刃鋒利,一刀下去能劈開豬頭骨。此刻月光照在刀鋒上,反射出凜冽的寒光。
正要踹門而入,忽聽屋里傳來孩子的哭聲。張大力愣住了,他記得寡嫂并無子女。接著是王氏溫柔的聲音:"寶兒不哭,娘在這兒..."然后是男子低沉的安慰:"孩子怕是餓了,我去熱羊奶。"
張大力舉起的刀僵在半空。他鬼使神差地湊近窗縫,看見屋里的情景:王氏懷中抱著個約莫兩歲的娃娃,那男子正在爐邊溫奶,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年輕——頂多二十出頭,根本不是傳聞中的林掌柜。
"李大夫,真是勞煩你了。"王氏輕拍著孩子,"寶兒這高熱反復,若不是你連夜趕來..."
"嫂子別客氣。"年輕人端著碗走過來,"張大哥生前待我恩重如山,這點小事算什么。"
張大力如遭雷擊。這"李大夫"他認得,是鎮上新來的郎中李清,兄長在世時曾資助他學醫。再看那孩子,眉眼竟與亡兄有七分相似!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莫非寡嫂與兄長早有私情,這孩子...
正胡思亂想,忽聽李清道:"官府文書我已托人辦妥,明日就能把寶兒記在張大哥名下。那戶丟孩子的人家找了一年多,如今又添了丁,愿意過繼。"王氏含淚點頭:"總算對得起相公臨終囑托..."
原來去年兄長病重時,曾托李清尋找一戶窮人家棄養的嬰孩,想給王氏留個依靠。李清幾經周折,上月才在鄰縣找到合適的。今夜孩子突發高熱,他特意冒雪來診治。
張大力的手慢慢垂下,屠刀"當啷"一聲掉在石階上。屋內人聞聲出來,見他立在雪中,滿臉愧色。王氏驚道:"二叔?你這是..."
"我...我送肉來..."張大力支吾著,從懷里掏出塊用油紙包著的豬肝——那是他留著下酒的。李清眼尖,看見雪地里明晃晃的屠刀,頓時明白七八分,卻溫言道:"張二哥來得正好,幫忙給孩子喂藥吧。"
那晚之后,張大力像是變了個人。他三天兩頭往寡嫂家跑,不是送米就是擔柴。起初王氏還有些拘謹,后來見他真心實意,也就坦然接受了。
鎮上很快有了閑言碎語。肉攤前,幾個長舌婦故意高聲議論:"聽說了嗎?張屠戶天天往寡嫂家跑..."
"嘖嘖,司馬昭之心..."
"那孩子來得蹊蹺..."
張大力"啪"的一聲將屠刀剁進案板,刀身嗡嗡作響。"那是我親侄兒!"他銅鈴般的眼睛瞪得老大,"誰再亂說,老子剁了他包餃子!"幾個婦人嚇得臉色煞白,灰溜溜地走了。漸漸地,閑話也就消停了。
開春時,李清要回鄉娶親。臨行前,他在張家擺了一桌酒,正式把寶兒認作義子。酒過三巡,張大力拍著李清的肩膀,嗓門大得整條街都能聽見:"好兄弟!以后你兒子就是我親侄兒!"王氏在旁抿嘴直笑,懷里的小寶兒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張大力的胡子。
又過了兩年,在李清的撮合下,王氏嫁給了縣學一位喪妻的教書先生。那先生姓陳,是個溫和有禮的讀書人,前妻留下一個女兒,正好與寶兒作伴。
出嫁那天,張大力天沒亮就起來忙活。他親自宰了一頭肥豬,請來鎮上最好的廚子辦酒席。迎親隊伍出發時,他扛著最重的嫁妝走在最前頭,胸前戴著大紅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新郎官。小寶兒已經會跑會跳,穿著新棉襖跟在花轎后面撒喜糖,惹得一群孩童歡呼雀躍。
送親回來,張大力獨自坐在院子里,望著寡嫂——現在是陳夫人了——住過的屋子發呆。月光如水,照在那把掛在墻上的舊屠刀上。他忽然想起那個雪夜,若不是聽見孩子的哭聲,他可能已經釀成大錯。
"爹,想什么呢?"兒子張小山走過來,手里端著熱茶。這孩子是他前年收養的孤兒,如今已經十二歲了,在學堂讀書很是用功。
"想你大伯。"張大力接過茶碗,"要是他還在,看見今天這場面,不知該多高興。"
張小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指著墻上的刀說:"爹,那把刀您怎么不用了?"
張大力笑了笑:"刀還是那把刀,看你怎么使喚。"第二天,他帶著那把屠刀去了鐵匠鋪,熔了打成兩把菜刀,一把送給陳家,一把留著自己用。
王氏——現在該叫陳夫人了——每逢年節都會帶著孩子們回來。寶兒已經開蒙讀書,每次來都要"二叔""二叔"地叫個不停,纏著張大力講打獵的故事。陳先生總是笑瞇瞇地在旁邊看著,偶爾插幾句文雅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鎮上老人教育后生,總愛拿這事說道:"人吶,不能只看表面。就像張屠戶那把刀,能殺豬宰羊,也能護著孤兒寡母。"而張大力肉攤前,永遠掛著盞油燈,燈罩上寫著"將心比心"四個大字。有人問他為何,他摸著腦袋憨笑:"那晚要不是這盞心燈,我差點釀成大錯..."
至于那個雪夜的誤會,再沒人提起,就像雪地上的腳印,太陽一出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有張大力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會想起那個舉起屠刀的自己,然后輕輕搖頭,為曾經的魯莽和猜疑感到羞愧。
歲月如流水,轉眼張小山長大成人,考中了秀才。張大力把肉攤交給了徒弟,自己在家含飴弄孫。那把重新打制的菜刀依然鋒利,每次使用時,他都會想起那個改變他一生的雪夜。
臨終前,張大力把兒子叫到床前,氣息微弱卻字字清晰:"記住,做人...要像把好刀...該硬時硬...該軟時軟..."他看向墻上掛著的那盞油燈,嘴角露出安詳的微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出殯那天,鎮上來了許多人。陳夫人帶著已經成年的寶兒披麻戴孝,李清特地從外地趕來。下葬時,張小山將一盞嶄新的油燈放在父親墳前,燈罩上依然是那四個字:"將心比心"。
夜幕降臨,那盞燈在墳前靜靜燃燒,照亮了墓碑,也照亮了來來往往的路。就像多年前那個雪夜,張大力的心,終于被自己點亮的那盞燈,永遠溫暖明亮。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