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則 香嚴上樹
香嚴和尚云:“如人上樹,口銜樹枝,手不攀枝,腳不踏樹。樹下有人問西來意,不對即違他所問,若對又喪身失命,正恁么時,作么生對”。無門曰:縱有懸河之辨,總用不著。說得一大藏教,亦用不著。若向者里對得著,活卻從前死路頭,死卻從前活路頭。其或未然,直待當來問彌勒。頌曰:香嚴真杜撰,惡毒無盡限。啞卻衲僧口,通身迸鬼眼。
香嚴智閑禪師設喻說:"好比有人爬上樹,用嘴叼住樹枝,手腳懸空。此時樹下有人問'菩提達摩祖師西來傳法的真意是什么'。若不回答,便辜負提問者的求道之心;若開口回答,又會摔下喪命。在這進退兩難之際,該如何應對?"無門慧開評論道:縱有滔滔雄辯也派不上用場,即便通曉三藏經典亦無濟于事。若能在此處應對得當,從前走不通的死路即變活路,而舊有的活路反成死路。若仍不解,只能等未來彌勒佛降世再問。頌詞云:香嚴虛構此景手段毒辣,堵得僧人啞口無言,卻顯露出通身如鬼眼般洞徹的機鋒。
一
香嚴智閑
香嚴智閑生于青州(今山東益都),早年博聞強記,鄉人期許其成為治國良才,但他厭棄功名,成年后出家。初參百丈懷海禪師,雖通經論卻未明心性 。百丈圓寂后,轉投師兄溈山靈祐門下,被問“父母未生時本來面目”而茫然無對,焚毀經書后行腳至南陽,因擊竹聲頓悟 。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
后駐錫鄧州香嚴寺弘法,世稱“香嚴智閑”,謚號“襲燈禪師” 。
溈山靈佑以"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詰問香嚴 ,此問如利劍斬斷其依傍經教的習氣。香嚴遍查典籍無果,焚書泣別 ,恰似禪門"大死一番"的參究。行至南陽務農時,瓦礫擊竹的脆響 ,于無意識間震碎疑團——此即"無心是道"的禪機:靈佑之問如毒刺深扎,產生大疑情,令其晝夜參究如喪考妣,行深探究,疑情凝結。日常勞作中的偶然聲響,觸發"能所雙亡"的頓悟,疑情爆破,虛空破碎而開悟見性。
香嚴的禪法思想可總結為三點:
1)離心意識,日用體道。主張“離心意識參禪”,反對沉溺語言文字,強調“大道只在目前”,日常行住坐臥皆是道場。其法語云:“道由悟達,不在語言……日用全功,迷徒自背” 。
2)頓漸圓融。以“去年貧,今年貧”偈示漸修之階,又以“瞬目視伊”顯頓悟之機,最終仰山認可其“會祖師禪”,標志超越教下“如來禪”的直指心性 。
3)生死透徹。通過“樹上問西來意”公案,將學人逼入邏輯絕境,暗示真諦超越二元對立,須“喪身失命”般破除我執 。
二
逐句闡釋
“如人上樹,口銜樹枝,手不攀枝,腳不踏樹”。以極端情境喻禪悟困境:學人如懸空者般被邏輯矛盾逼入絕境,須超越常規思維。“樹下有人問西來意”。直指禪宗核心命題——達摩東渡的真諦,本質是追問心性本源。“不對即違他所問,若對又喪身失命”。揭示語言悖論,開口即落思維窠臼,沉默則背離慈悲接引。
“正恁么時,作么生對”。將學人逼入"無路可走"的疑團,迫使其放下意識分別,直契當下。“縱有懸河之辯...直待當來問彌勒”。無門指出邏輯思維與經典知識的無效性,唯有實證超越能破此局。“香嚴真杜撰...通身迸鬼眼”。似言公案設計的"惡毒",實為截斷妄念的慈悲,啞口無言處恰顯法眼通明。
三
維摩一默
文殊:“何等是不二法門?”
維摩詰默然無言。
文殊贊曰:“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真理超越言詮,唯有離言實證。此與香嚴“樹上公案”的“啞卻衲僧口”異曲同工。
香嚴之悖論,以“開口即喪命”隱喻語言對實相的遮蔽,暗示真諦超越對立(生/死、答/默) 。正如無門所言:“懸河之辨用不著”,直指“不落兩邊”的禪機 。文殊問“何謂不二法門”,維摩詰默然不答,以行動破除二元分別 。文殊贊其“真入不二法門”,與香嚴公案中“啞卻衲僧口”的評頌相呼應 。
二者皆以極端手段截斷思維流,但香嚴通過虛構情境制造邏輯死結,維摩詰則以哲學對話的終局沉默破執,前者更重情境激疑,后者更顯直截空性。
公案刻意虛構荒誕場景(如人懸空銜枝),意在暴露語言對實相的扭曲。無門評其“通身迸鬼眼”,暗指超越語言后的直觀洞見 。此與維摩詰“諸佛國土亦復皆空”的論斷相似,皆以空性消解名相 。文殊與維摩詰論“空”時,維摩詰層層剝除對“空”的執著(“以空空”“分別亦空”),最終歸于“無言無說” 。這與香嚴“一擊忘所知”的悟道境界相通——瓦擊竹聲的當下,恰是“離言”的實證 。
香嚴的“毒辣”勘驗公案,如“逼人跳崖”,以生死絕境迫使學人放下知識依賴(“焚經斷學”),契合禪宗“大死大活”的參究精神 。無門謂之“活卻死路頭”,即破執后的生機勃發 。
維摩詰的“示疾大悲”,以病為緣,宣說“眾生病故我病”,將個人疾苦升華為同體大悲,以世俗苦難為菩提道場 。其與文殊的問答,實為代眾生問疾,展現菩薩道的入世擔當 。
香嚴以峻烈機鋒破我執,維摩詰以慈悲智慧顯法身,二者分別對應禪宗的“殺活劍”與大乘的“菩薩行”,共同構成“悲智雙運”的修行體系。
樹上公案將“西來意”置于生死絕境,暗示答案不在語言中,而在“喪身失命”的徹底放下 。虎頭招上座反問“未上樹時如何”,香嚴大笑,揭示未起分別的本然狀態即真意 。文殊問“如何入不二法門”,維摩詰默然,文殊贊其“離諸問答” 。此與香嚴公案中“啞卻衲僧口”的評頌同歸——真諦超越對立,唯證乃知。維摩詰既能與文殊論空,又能“入淫舍酒肆度人”,展現“非道即佛道”的圓融 。此與香嚴“聲色外威儀”的悟后境界(超越形跡而不離日用)形成互補 。
香嚴智閑的樹上公案與維摩詰-文殊對機,一者以悖論截流,一者以沉默歸宗,共同演繹了佛教“離言絕相”的實相觀。香嚴的“杜撰”如毒藥破執,維摩詰的“默然”如甘露潤心,二者看似相反,實則同歸“不二”:香嚴之劍斬斷思維葛藤,逼人直面“喪身失命”后的本來面目;摩詰之藥以空性療愈分別病,示現“不斷煩惱而入涅槃”的菩薩境界。
二者的互參,不僅深化了對禪宗機鋒與大乘智慧的理解,更揭示了一條超越對立、回歸本然的修行之路:在語言的死巷與沉默的深淵之間,唯有“無心”處,方見真如 。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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