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媧娘娘指尖滑落的那塊黃泥,在終南山的石縫里躺了整整七千年。你們見過凌晨四點打鐵匠爐膛里的火星嗎?那些忽明忽暗的光點,就像我在時光長河里看到的蕓蕓眾生。
一、初生
"該有靈性的,都該活過來。"那天女媧娘娘的手指沾著露水,把我和其他泥團捏成人的形狀。她的指甲縫里還沾著前日補天用的五彩石粉,在朝陽下閃著細碎的光。我至今記得她哼著的那首小調:"黃土作骨血,清露化淚光,莫問來時路,自有日月長。"
可就在娘娘要把最后一點靈識注入我們時,遠處傳來天柱斷裂的轟鳴。她匆匆把我放在溪邊青石上,轉身化作青煙消失在云層里。我的左腿還差半寸沒捏完,就這么歪斜地凝固在晨光中。
那日我才懂得,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誕生,就像莊稼漢犁地總會漏掉幾粒種子,可野草照樣能長成參天模樣。
二、守望
商周的青銅劍在我身上砍出裂痕,秦朝的驛馬踏碎我的半張臉。有個逃荒的小童曾把我撿去當枕頭,他餓死前最后的體溫還留在我胸口。漢朝的方士說我沾染了神性,把我供在祭壇上,卻在戰亂時將我推下神龕。
最難忘是遇到老陶匠那年。長安城的雪下得鵝毛似的,他把我揣在懷里焐了三天三夜。"姑娘你看這泥胎,"他對小孫女說,"女媧娘娘留下的物件,裂痕里都住著故事。"
泥土沾了水才能塑形,人嘗過苦才知甜。那些在我身上留下痕跡的,何嘗不是在雕刻時光?
三、重逢
永徽三年驚蟄,正是大唐官窯開爐的日子。老陶匠按《考工記》古法調著釉彩,把我殘缺的左腿捏成曲膝聽雨的模樣。當窯火映紅長安夜空時,他孫女忽然指著我說:"爺爺快看,泥人裂痕里在發光!"
這份圓滿卻遭了劫。波斯商人用鎏金匣子換走我,卻在估價時突然變了臉色。他高舉的錘子突然映出亡妻面容——三年前那個暴雨夜,他正是用這把錘子砸開了當鋪的門板。我胸口的裂痕滲出晨露,在陽光折射下竟顯出"因果輪回"四個篆字。商人渾身顫抖著把我供上佛龕,后來聽說他變賣家產修了座石橋,橋墩里埋著當年那柄錘子。
善惡往往就在一念間,就像窯變時的釉色,誰說得清哪道裂痕會走出鳳凰呢?陶淵明說"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四、新生
七千年后的清明,我被拾荒老人埋在柳樹下。雨水浸透我身體時,忽然聽見女媧娘娘的聲音:"你看,他們現在會自己捏泥人了。"樹下玩耍的孩童正用我身上的泥巴捏小馬,他的母親笑著說:"慢些捏,別學當年女媧娘娘著急補天,落下個半成品。"
我忽然明白娘娘當年為何留我殘缺——完美無瑕的玉雕只會鎖在深宮,帶著裂痕的陶片卻能走進萬家燈火。就像老陶匠的后人如今在景德鎮燒瓷,摔碎的瓷片被她鑲成星空穹頂,照亮了整個陶瓷博物館。
原來我們都是女媧指尖的泥點,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有人成了宮墻上的琉璃瓦,有人做了田埂邊的擋土磚,誰又比誰更高貴呢?
尾聲
今年春分,博物館里的我在展柜中蘇醒。玻璃外,白發老者指著我對孫子說:"你看這泥人像不像你太爺爺?他參加渡江戰役時也丟了一條腿。"孩子突然指著展柜驚呼:"爺爺!泥人眼中有彩虹!"
那是女媧補天時落在人間的光。七千年了,這光始終在裂痕處流轉,就像老陶匠拉坯時總愛念叨的:"破鏡重圓處,才是明月最亮時。"
后記
如今我躺在博物館的聚光燈下,望著來來往往的游客。那個總來寫生的大學生,背包上掛著抗洪紀念章;總在展柜前徘徊的老者,口袋里裝著抗癌藥瓶。他們看不見我體內流轉的七千年光陰,卻都在某個瞬間觸碰過女媧娘娘留下的那團泥。
或許你我都是被歲月捏塑的泥人,在生活的窯火中燒灼,在命運的敲打中殘缺。但請記住《淮南子》里那句話:"天地大爐,造化大冶。"我們既是鍛造者,也是被鍛造的珍器,那些裂痕里滲進的光,終會在某個清晨綻放成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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