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或多或少都會和龐大的行政體系的“末梢”——基層——產生連接。在農村是鄉鎮政府,在城市是街道辦事處,延伸到最末一級還包括村委會和居委會。
基層讓宏觀政策落地,讓國家機器變得具體、有溫度,但與此同時,它也是世界上最千頭萬緒、無休無止的工作之一。假如一個社區有500戶(按中國戶均2.62人計算),該社區約有1310位居民。在中國,低于1000戶只能設立5人居委會,意味著由5名基層工作人員(在社工和“網格員”幫助下)全權負責服務1310人。
服務內容致廣大、盡精微,包括但不限于:公共事務管理(維護水電、道路,管理轄區環境衛生等)、經濟發展(協助轄區失業人員再就業,管理轄區商戶等)、基礎民生服務(管理社區養老中心、衛生站等),還有矛盾化解、應急管理、風險防控、數據收集、民意反饋……
做不完的工作,逐級加碼的考核,還有嚴苛的剛性問責制讓基層人不堪重負。壓力聚沙成塔,促使“基層減負”連續多年進入中央一號文件。2025年2月23日,“基層減負”首次在中央一號文件中單獨列項。國家領導人在地方考察時反復強調,要“持續深化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
我們記錄了7位一線基層人員的減負之旅。他們都很年輕,各有所長所好,如今又都將生命獻給了文件和會議,在無盡的日程表中把自己養成了“任務消除游戲”的王者——
王瑤,大學畢業后曾在時尚公司工作,染一頭紅發。去年考上貴州某鄉鎮基層,染回黑發。
李安然,與讀博夢校失之交臂后,進入河南某市基層,負責宣傳工作。她最近的苦惱是討厭越來越“和稀泥”的自己。
何宗明,計算機專業本科,有機會和同學一樣去大城市上班,考慮到是家中獨子,考回福建某鄉鎮基層。
陳卓,廣東某鄉鎮基層人員,一線執法時一絲不茍,但他的朋友圈風格抽象,有很多網絡梗圖。
高凌,江蘇某市基層人員,愛漂亮,游戲和網文愛好者。
張燦,陜西某鄉鎮基層人員。工作三年來,她感到希望破滅并“自洽了”。在網絡上,她是籍籍無名的“momo”。
黃嘉,遼寧某市社區負責殘障工作。她在父母的建議下進入這個崗位,她是三級殘疾。
現在,他們七位在各自負責的條線上共同迎來了新的工作:減負。
貴州某鄉鎮基層新人王瑤工作一段之后,明白了一條規律:如果領導不在辦公室,那就是去開會了;如果開會了,領導不在,那就是去開別的會了。畢竟領導有限(就那么一兩位),會很多,每個會又都很重要。領導出席意味著對工作重視。于是本來能線上參加的會,“上面”也會召集鄉鎮的人去縣里參會。
王瑤算了算,在她單位“各工作版塊負責人除了每周要開兩個常規大會以外,還要再開兩三個會”。
林輝煌常年在鄉鎮做基層調研,他是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的研究員。調研中他發現,有的村書記半天就得趕幾趟會,動線如機器人履行程序。他也去參加了幾次會議,印象很深的是“一些眼神麻木的面孔”:基層干部一進會場就被搞得“六神無主,像個木頭人”。
另一項基本工作是寫材料(官方總結為“文山會海現象”)。在基層,保留好材料、照片是規定動作,更專業的說法是“留痕”。林輝煌曾問一位村干部,你們明明人手不夠、工作量又大,為什么每次入戶還要兩個人一起?村干部說,必須有人拍照,否則工作就白搞了,總不能我跟農戶玩自拍吧?
曾在陜西某地社區工作的張燦說,基層人員拍照不是為了宣傳或炫耀,只是不得不完成的指標,“拿出入戶照片才能說明你的工作確實做了”。
有一天,王瑤的同事在辦公室里翻箱倒柜。王瑤問她找什么。同事說,上面要追責,得翻一個十年前的文件。“就是一張紙,但要在五個文件柜里找到它。”
留痕最實際的功能是應付檢查和規避責任。“我留痕了,(證明)我做了這些事情,如果再出什么問題,你就不能怪我。”林輝煌說。
市里的情況也一樣。張燦說:“(上面)隔段時間就會下來督查,什么森林防火、平安建設、防汛都需要方案,有領導小組、會議記錄、照片、各種臺賬,導致大部分時間都在造內容。”
去年12月第一個周六,河南某地基層人員李安然在家休息。她瘦高個,扎馬尾,講話不急不慢。9點10分,她接到主任的電話,交待她撰寫一份材料,“越快越好”。接下來的4小時,李安然接打了22個電話、3個微信通話,還有上百條對接信息。
“同樣的材料,好幾個地方都要,而且前段時間明明報過一次了,變個名目又要報一次,甚至不知道他們到底看了沒有。”李安然說。有時候,不同上級讓交的材料內容一樣,只是格式不同;有時候,格式一樣,內容略有差別。
江蘇某地網格員高凌也提到,他們一個月內收到四個不同部門針對臨街商鋪的工作任務,諸如“小場所安全系統錄入”“油煙管道檢查”等,他們去商戶店里重復查了四遍,填了四份表。
面對不合理的安排,李安然總是用沉默表達態度。“基本上沒有回旋的余地。”她說。如果面露難色,領導會鼓勵她,“要配合單位工作,這是團結的象征”。
另一個晚上,為申報某項榮譽,李安然和同事加班整理材料。臨近收尾,李安然站在打印機前,看著它吞吞吐吐。打印了幾百頁后,機器發出一聲噪音,卡紙了。“我那會兒還有一種慶幸,這打印機也知道給自己放會兒假了。”
基層人的年底是沒有休息的。從十一月到元旦,王瑤每周都會收到“檢查”“備檢”的工作通知。有一陣連著來了三項檢查,王瑤和同事不得不連續加班四周。家在縣城的同事也不回去了。直到其中一項檢查臨時取消,王瑤終于休息了一天。
林輝煌能理解王瑤的狀態,基層迎檢就像學生備考,“平時工作再好,迎檢不過關,等于白搞、瞎搞”。還有鎮長跟他說,自己檢查前睡不好,整天琢磨這事。
凡有檢查,就有排名。更確切地說,每一項可以量化的工作都有排名——鄉鎮在縣里排名,街道在區里排名,縣/區在市里排名,市在省里排名。排名末尾,可能會被問責、被通報、扣工資,失去評優資格,也可能影響一把手晉升。
迎檢的關鍵在于亮出可供檢查的材料。王瑤單位推行過無紙化辦公。“每個月的臺賬只需要存電子檔,確實節約了不少時間(和紙張)。”王瑤說。然而年終檢查要求提交紙質資料。那幾天部門所有人都在加班打印,跟小學生補作業一樣。
檢查完了,這些材料被送進碎紙機。原因首先是檔案室和他們部門的十幾臺文件柜塞滿了,文件已經摞在外面(“再給我們10間檔案室也不夠”);其次因為明年再檢查時,要求就變了,“每一年裝訂格式、封面都不一樣”,留著也沒用。
除了備好材料,還有很多方式迎接檢查,比如檢查前的周末,鄉鎮或街道社區出門掃大街。村干部下去除草、趕鴨子,幫村民把雞抱進籠子里(家禽亂跑是扣分項,有的地方扣0.5分;檢查結束,村民再把雞鴨放出來)。“誰來檢查就掛誰的牌子”,意思是哪個上級來驗收,就掛相應的牌子應對,有的地方為此制作了“雙面牌”,正面是“xx會議室”,反面是“xx講堂”。“有的牌子太多一直掛到食堂,有的在辦公室門口設置空欄不斷換牌子……”2024年9月,人民網評論文章《減過重擔子,先摘多余牌子》寫道。
離開社區后,張燦考上陜西某鄉鎮基層。她的其中一項工作叫“耕地復種”,目的是解決耕地撂荒問題。任務安排到鄉鎮,每位基層干部盯一塊地,每天匯報復耕進度,進度慢的會被通報。
由于村里勞動力大多外出務工了,迎檢時干部們會雇人種地。張燦和同事每天從鎮里趕到村里,再從村里趕到田里監工。雇工不喜歡成天被人盯著、催著,惱了就發牢騷,撂挑子。眼看檢查節點逼近,張燦和同事親自上手挖地種莊稼。
還有種情況是“內卷”。福建鄉鎮基層人員何宗明說,他們那兒推出了一個方便小微企業融資的線上平臺。“大家都覺得本意是好的,企業能通過那個平臺更快地融資。”只是,當“注冊平臺”變成一項考核指標之后,情況變了。為了爭先(也可能是怕掉隊),有的村干部自己注冊,數據漲挺快。然后其他村不得不跟著造假。
林輝煌介紹,鑒于基層已經能較好地應對公開檢查,后來又發展出暗訪。暗訪沒有明確時間通知,也許明天來,也許明天不來。偶有風聲走漏,說某月某日,一個多大年紀、穿什么顏色衣服的人“下來”。“那幾天風聲鶴唳,緊張兮兮的。”李安然說。
大學畢業后,王瑤先在一家時尚公司工作,染一頭紅發。后來考回基層,發色也變回黑的。她聲音輕快,講話伶俐。王瑤很喜歡去村里開群眾會,尤其是宣傳惠民政策的時候,她感覺真的在為村民做實事。參加工作不久后,有次去組里,一位村民叫她的名字,跟她打招呼。王瑤很感動。
那時候,王瑤對基層工作還沒什么經驗,總擔心錯過各類通知。尤其下班后,洗完澡出來,手機屏幕上一溜的“收到”,“生怕自己忘交什么東西了”。談話中,我問她是否需要暫停去掃一眼工作群,王瑤說沒關系,她已經摸索出一套方法,下班后在6點半、9點半、睡前和起床后各過一遍工作群,上班第一件事規劃好待辦事項。就像網上那些“時間管理達人”描述的那樣:從容、高效、自律。
可依然有超出王瑤能力的情況。比如值班,她每次上廁所都“提心吊膽”,豎著耳朵——“上級給我們打查崗電話,我們要在鈴聲響三聲之內接通。”她同事就是在廁所里聽見座機響了,急匆匆趕回去,沒接到。“第二天上面就通報了,被我們領導批評了。”
查崗電話是為了監督基層人員堅守崗位。出發點是好的,王瑤說。但她不清楚為何到了下面,加碼為“鈴響三聲接通”。
另一項為難的工作是“摸查問題”。在他們那兒,三四位基層干部負責一組村民,共約200戶,每周下去了解情況,看看大家是否有困難、矛盾糾紛或者排查安全隱患。這工作最好的結果是“沒有問題”,說明村里安居樂業、和和氣氣。
可如果連續幾周上報“沒問題”,領導會認為你的工作不努力:“真的沒有問題嗎?”“你有一戶戶走訪嗎?”“是不是排查不仔細?”
在基層工作十年的李安然對此有心得體會。她的寶貴經驗是:“如果領導希望你上報x件問題,只能比x多,但又不能多太多。”以及,無關痛癢的問題也算問題——如果問題太痛太癢,上報之后化解不了,那就成了你的工作不夠努力。“上面是要一個結果,你把這個結果給到,就是交差了。”
疫情第二年,遼寧某市基層人員黃嘉和領導一同在居民樓棟口站崗。領導對她說,基層復雜在人情世故上。意思是要充分摸清楚人情、人際關系。如果轄區有兩家長期不合,那入戶調解也沒法忽然間化敵為友,得到領導滿意的結果。
于是,在一些網格員的工作總結中,摸排工作從“摸問題”進化成了“摸家底”,要求“早發現、早化解、不遺漏”。廣東鄉鎮基層人員陳卓說。
2022年之后,多地社區開展了一戶一表“地毯式”摸排,入戶登記居民的個人信息、教育、就業、婚姻、財產、健康、心理、社會關系情況等等。此外,有的地方還開展了經濟普查入戶登記,嚴重精神障礙患者隨訪摸排,“三低三少、四無、五失”人員重點排查工作——
其中,“三低三少”指低收入、低學歷、低素質,缺少關愛、缺少技能、缺少機會的人員;
“四無”指無配偶無子女、無工作或無穩定收入、無法正常交流溝通、無房產等固定資產的人員;
“五失”指的是投資失敗、生活失意、心理失衡、關系失和、精神失常的人員。
“(上面讓)把問題矛盾化解在基層”,每位對話者都對我強調。
江蘇網格員高凌負責每月走訪50戶社區居民,上報5個“高質量事件”。“單看任務沒有一點問題。”她說。但再看一下具體要求:
這50戶一不能是租戶,二必須見到本人,三必須有開門照片,四一個季度內不能重復走訪。除此之外,每月必須有一條事件入選市里的典型案例庫,半年內必須把網格內1000戶走訪全覆蓋。“任務設定者完全不了解基層情況。”高凌說。
“出發點是好的”“任務本身沒有問題”,每一位和我聊過的基層人員總是先這么表示。只是他們接到的任務已和初始狀態不同,經手的每一級都會仔細體會任務要求,并根據體會給下級下發指令——通常是收緊和強化——最終,迭代數輪、逐級接力到最后一個人時,有時已堪比好萊塢電影里的“Mission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務)”。
去年上半年,江蘇某地接到一項任務,排查轄區內商戶的經營情況。該地基層人員對我說,這是為了了解大家的難處和需求。然而,走訪過程中,有的商鋪為了避稅謊報虧損,但上級不允許數據有虧損(因為不好看),于是,“最后的數據是造假”。另一家規模較大的商店已經搬走了,但上級不允許寫搬離,硬讓估個經營數字。“光數據我就改了七八次”,這位非會計出身的工作人員為難地說。
陳卓所在的廣東某鄉鎮基層共有160多人。老領導留下規定,考慮到女同志婚后要照顧家庭和孩子,不安排她們在非節假日值班,其他同志六天輪一次值班,也就是每天有20多人24小時守在辦公樓里。節假日值班人數翻倍。值班是確保有足夠的人員應對突發情況,比如暴雨、臺風等極端天氣時轉移受災群眾。不過他聽老同事說,“以前沒那么多工作人員,值班頻率反而沒現在高”。
工作四年來,陳卓遇到的突發情況不多。疫情期間有一次,一位陽性密切接觸者造訪了他們鎮,鎮里緊急召回全部人員回崗。另一回,周五下班后,陳卓開車一小時回到家,還沒吃上飯就收到通知返回鎮里。這次沒什么要緊事,是領導臨時想開會了。
“衛片執法”是陳卓和許多基層人員近年的工作內容之一,大概每月一次。簡單來講,上級部門通過衛星遙感監測,確保農耕地沒有被違規占用。如果衛星圖片有異常,基層執法人員要去實地核查,督促整改。這是我國保護18億畝耕地的舉措之一。往大了說,陳卓的職責是“守住耕地紅線和糧食安全”。
這工作的難點之一是,有村民在耕地上違規建房,他們認為土地是老一輩很多年前從村委會那兒買來的。基層干部要花很多時間給他們普法。
難點之二是,他們要對被違規占用的土地完成復耕,重新種上農作物,比如紅薯、土豆。眾所周知,紅薯、土豆從播種到枝繁葉茂需要時間(不同季節、品種周期不一樣,通常為一兩個月),而整改驗收周期通常很短。“我們沒辦法完完全全達到上級的要求,上級就會按照整改不力或者工作不到位來處罰鄉鎮一級的干部。”陳卓說。他們的對策是“陸續整改,保證每天都有工作進度”。
福建鄉鎮基層人員何宗明提到某個村的農耕地上有塊大石頭,導致衛星圖上禿了一塊,上面要求整改。基層人員發現石頭挪不走,只好弄點土,鋪在石頭上,再“種”點青菜。
我把這件事復述給陳卓。他說,“我們這邊也會遇到這種情況。”
工作之余,林輝煌喜歡到全國各地農村跑一跑,住一段日子。他看到現在的鄉村景觀越來越趨同:外墻統一涂抹為白色,道路干凈,雜草無蹤影,也沒有散落的牛糞和閑逛的家禽。
他說,現在鄉村振興都是城里的領導負責和檢查,“城里領導有個特點,他對農村沒有感覺”。比如統一標準之下的鄉村人居環境檢查。“做基本的清潔當然可以,但是現在我們已經超過基本要求了,把農村做成城市公園,怎么可能?”
“有一種臟,是領導覺得臟。老百姓不需要這些。”林輝煌說。
反過來,真正和居民、村民打交道的基層“只能在上級畫的框里做事情”。王瑤說:“任何特殊情況我們都要請示。在群眾看來是推脫,但我們不是有意的,確實是我們權力不夠,我們無法做決定,無法答復他們。”
在村里,很多人騎三輪車出行。鄉鎮政府會配備交通安全員,負責提醒、勸導超載等交通違法行為。王瑤說,他們沒有執法權,頂多罰款20元,有村民不以為然,但真出事了基層人員就會被追責。
在城里,文明城市檢查時,上面要求綠化帶里不得種菜。社區沒有權力拔菜,只能求助于有執法權的機關,比如城管。“但是城管不可能說立刻配合你拔菜吧?”高凌說。
一年工作下來,何宗明的感覺是:急也沒有用。有時候,“拖著拖著,這工作(任務)可能就沒了,或者拖著拖著領導急了,那就有辦法了”。
還有一種任務取消的情況是,“縣里的通知和市里的通知沖突了”。王瑤說。
我問王瑤:“上級和村民誰更容易被說服?”
“都不容易。最容易被說服的就是我們。”她答道。
每一位基層人員都會提到,他們真的想為老百姓做點什么。林輝煌說,就算基層干部想下去接觸群眾,也沒有時間。“基層干部都被鎖定在辦公室里面了,他整天忙著開會,忙著做報表,忙著檢查。”
王瑤曾幫一家符合要求的農戶申請一筆1000元的補貼。規定是補貼只能匯至社保卡或某行的銀行卡。王瑤特意跑去村里向兩位老人解釋,請他們找社保卡。老人找不到,在外打工的子女也不清楚。王瑤向上反映,得到的答復是必須按規定。時間過去很久了,王瑤還是不能心安,畢竟老人收入來源只有每年賣一到兩頭牛,1000元相當于他們幾個月生活費。她打算明年再試一次。
作為系統里的小齒輪,黃嘉偶爾感到沮喪,她說自己做了十件事,其中一半沒有給殘障人士帶去實質幫助。之前,一項福利是給殘障居民家里裝抽油煙機,統計工作做好了,幾個月后,福利又取消了。黃嘉不知道怎么跟大家解釋。還有廠商做慈善,給殘障人送輔助器具,卻把東西寄到街道辦。黃嘉只好領著一戶戶殘疾居民去街道簽名領取。好事總是“實施一半”,黃嘉說。
逢年過節,陳卓跟領導下去慰問。有的村民看見他們拍照,很不高興。還有人覺得家里條件已經改善了,被當作困難群眾宣傳“面子上掛不住”。
高凌、張燦也提到類似情景,“留痕”時,手機一亮出來——“果然又是來拍照的”。網格中心還會給居民打電話,核實網格員是否真的“敬業地入戶”了。一位居民不高興地對高凌說,我的生活不想被打擾,我沒有義務配合你們的考核。
“基層工作的性質是‘非規范屬性’很強,有很多不確定性的因素。但是考核的是正兒八經的臺面上的規范性東西,”林輝煌說,“基層干部做的真正有價值的事情,比如跟群眾打交道,隨手幫群眾解決一些小問題,處理一些小糾紛,這些事情反而不會寫進材料,也進不了檢查視野。”
曾任南京市城市治理委員會公眾委員的趙健常去街道、社區做社會工作培訓。見面后,他推測我肯定從其他基層人那兒聽過一句話:“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
“助老、助殘、助學、婦幼保健、共青團、社區矯正、治安防控、禁毒、防詐騙、經濟發展、重點人口……”他一口氣列舉了基層需要對接的十多個上級部門。那句話的意思是,各部門各條線千頭萬緒,最后統一落在基層身上。
“越往下級,工作條線越多,”陳卓說,“因為每一個上級部門都可以給下面派一點活。”
隨著基層減負的推動,王瑤、李安然、張燦、高凌、何宗明、陳卓、黃嘉變成了減負對象。他們所經歷的減負之旅是高度相似的:
首先是上級開會,研究如何減負,并布置減負任務,下發相關文件。
然后是基層收到文件,組織開會,研究如何減負(或如何整治形式主義、如何減少“文山會海”),然后成立工作小組,組織落實相關工作內容,完善會議記錄。
最后是準備迎接關于減負工作的檢查。
2025年2月19日,新華社發布評論文章《精文簡會不要停》寫道,“經過一段時間的大力整治,文山會海現象得到一定改善。但不少干部反映,仍會碰到文件如山、會議纏身的情況。”
減負之后——
林輝煌說,有的文件照樣下發,但是不列入文號,“就不納入統計了”。
高凌說,工作群被解散了,只保留(或成立)一個“大群”,所有工作集中發在這里,“還要去群里翻找”,“甚至多了一本減負臺賬”。
趙健說,“有的群里面也不怎么說話,點對點私聊或者直接打電話(通知)。”知乎問題“在基層工作的你遇到過什么荒唐的事”下,一位名叫“人間正道是滄桑”的網友寫道:“因為私聊,對工作的指導意見變多了。”
新華社前述文章寫道:“嚴控文件數量,就用‘白頭’通知替代紅頭文件;線下接收文件減少,線上發文卻多了起來……一些地方文山會海的表現形式屢屢變異。”
一些地區基層開展了“履職清單”工作,目的是“梳理權責范圍”,把“不屬于基層的權責歸還給上級”。有的地方執行時又將“減法”變“加法”:去年底,王瑤朋友所在的鄉鎮已為此加班50多天。他們“不停地履,不停地加,不停地減”,清單從1.0版本進化到3.0版本,至今還沒結束。
為了向我解釋為什么這么復雜,何宗明說,假如某項工作叫“做飯”,那么,先拆解成買菜、洗菜、炒菜,這是1.0版本;刪短一些,是2.0版本;最后改回“做飯”,是3.0版本。
“我們覺得這個事情歸上級做,但是上級覺得這個事情該我們做,那么誰來決定?最后還是上級決定。”王瑤說。
王瑤明白問題不在于“減負”,她和同事比任何人都渴望被“減負”,而是層層推動時(無從得知從哪一層起)又掉回的形式主義套路。
機械地執行政策之后,“最大的變化是多了一項工作叫基層減負。”王瑤說。她向我展示減負后的一個普通的工作切面:那是一個周五下午,“上面”通知17點前上報某項工作的數據。
15點,有人在群里催促了;
16點,有人在群里@;
16點30分,又有人@所有人,要求回復“收到”,不回復的會打電話。
然后,同樣顏色的“收到”,一個挨著一個,排著隊跳到王瑤的手機屏幕上。
應對方要求,文中王瑤、李安然、高凌、張燦
何宗明、陳卓、黃嘉為化名
作者王之言|編輯 GGY
排 版魏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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