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豆瓣醬里沒有豆瓣。
一年冬天,朋友吳從重慶來,狗和拖鞋都帶了,卻忘了最重要的,她說了好幾次,而我也非常期待的、“和外面不一樣”的豆瓣醬,說是重慶家常火鍋的必需品。我氣急,差點轟她出門。
半個月前我就準備了兩箱木炭,為崩裂的泥爐買來鐵絲,用老虎鉗一圈圈加固,還找了一口土鐵鍋,就等著這一口地道重慶家常火鍋。她輕描淡寫地說,呀,豆瓣醬忘了。
吃了兩天寡淡的水煮海鮮和清水白菜,我說還是做點火鍋吧。她說沒豆瓣醬做不成,不得行。我說超市有賣的。她說那種豆瓣醬不是我說的豆瓣醬,不能做火鍋。我說,熬個骨頭做湯底涮菜,再調點蘸料?那是湯燉菜,我是重慶的,我們只吃一種火鍋。說完,她重重地看了我一眼。
她是一個有原則有追求的重慶人,沒有豆瓣醬,打死不做火鍋。我比她圓融多了,遇事調頭極快。朋友回重慶后,拍了一張手寫紙給我,上寫:外婆秘制豆瓣醬。她說這是專門從老家抄來的、千百年來的制作秘方,出品天下無敵。前面幾個步驟都簡單明了,不同的海椒、鹽、酒等,最后一行寫著:倒入食用油沒過豆瓣即可。
我看了好幾遍,列的食材里沒有豆瓣,但它讓我把油沒過豆瓣,啊?于是,我倆像量子糾纏一樣圍著“豆瓣”轉。我說,我要去買什么豆瓣嗎?她說,不用買,你就按方子里寫的食材準備就好了。我說,但是里面沒有豆瓣。她說,你按方子做就有了。我說,豆瓣呢?她說,你不認識字嗎?我說,前面都沒寫豆瓣,最后一行讓我把油倒在豆瓣里。她說是啊。豆瓣呢?她說,你按前面做完就是豆瓣了,這就是豆瓣醬。我要瘋了,說,總有個什么豆子類的東西吧?!她說,我們的豆瓣醬里沒有豆瓣。是的,她還打了一個可愛的笑臉過來。
我說,這是加了酒的辣椒油,怎么叫豆瓣醬?她說,我們就管這個叫豆瓣醬。
重慶的豆瓣醬卻沒有豆瓣?想起川菜里的魚香肉絲里,根本沒有魚。果然在川菜里是有點“沒有的”東西的。雖然揭曉了答案,但總是很氣,我氣咧咧地找她算賬,你們的豆瓣醬里沒有豆瓣,為什么好意思叫豆瓣醬!她過了好久才回復,估計是想對策去了,說,難道所有的愛情里,都有一個他嗎?
我瞬間服氣地沉默了。我曾長久地喜歡過一個人,從開始到結束,好幾年時間,對方幾乎毫不知情。其實,我之前也毫不知情,本來認識已久,發生了一件小事情,突然間不對勁了。怎么都想不起他長得如何,越想越模糊,只記得臉的輪廓,眉眼鼻嘴的細節一概不記得,但不琢磨的時候,他的樣子又像閃電一樣清晰閃現,每個細節纖毫畢露。我不認為喜歡他,哪有喜歡一個人卻不記得他長相的?也許是些別的什么吧,也許是他得罪了我,我在生氣而已。
過了很久,有兩次我在路上遇到他,一看到他的臉,突然心跳得像到了人生末日,打招呼時我都完全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也幾乎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些啥。我知道這是喜歡上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可不是嗎?人都拿自己沒有辦法。后來,有人說起認識了一個很好的人,說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我就哈哈大笑,指著她說,完了完了你愛上了。
我唯一的辦法是找好朋友傾訴,講如何和他偶然碰了面,說了幾句話,他為什么在一大桌人吃飯時突然問我喜不喜歡吃這個菜等等。幾年后,一直被我傾訴的朋友說,咦,很久沒聽你說他了,怎么回事?是嗎?我忘記提他了。這時我才知道不喜歡了。頓時心感凄涼,幾年的孤獨、憂傷和幻想,化為烏有。我以前一直想象有一天我們在一起時,他對著我溫柔低喃:“你知道嗎?當年,你還是個死胖子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
我有種拔劍四顧一片茫然的感覺,練了一身好武功,仇敵沒了。我沒告訴過他我喜歡他,也沒告訴他我不喜歡了。一個人完成了喜歡和不喜歡,我不愿把這樁事情叫作愛情。
想到這,我無比佩服和羨慕重慶豆瓣醬的理直氣壯,振振有詞,我沒有豆瓣,我就要叫豆瓣醬,奈我何?我沒有他,我自己愛過一場,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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