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予傳統文化以時代生命力,是講述中國故事、展現文化自信的關鍵所在。中國古代學者對此議題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并留下了眾多成功的實踐案例,其中泰州學派尤為值得關注。泰州學派借助其創新性的哲學批判與經學轉化,成功激活了傳統儒學的生命力,使得這一新形態的儒學價值觀念,深入尋常百姓之心,并外化于行,進而推動了明代中后期的思想解放運動。
由“士”到“百姓”:泰州學派學說主體受眾的流變
在王陽明之前,儒家學說的主體受眾均為有德有位的士大夫,或者有德無位的讀書人。王陽明簡易直截的致良知之學,為士大夫之學走向大眾提供了學理支撐:人皆具備良知,具有辨識善惡的天賦能力,且在思想上擁有行善避惡的潛能,因此,人皆有成為圣人的可能性。但由于王陽明學說依然具有較強的理論性與系統性,如其知行合一之說,就蘊含著補救時弊與本體層面的雙重意涵。此外,王陽明依舊有著較為堅定的得君行道、建功立業的人生志向,其學說向下傳播也因此受到阻隔。
在陽明之學被當時權貴非議之時,王艮向其師王陽明請教,孔子周游六國所乘之車的車輪如何制造,以此表明向下講學之心跡,并試圖得到王陽明的支持,結果王陽明笑而不答。王艮并未氣餒,歸家之后身著奇裝異服,以表明自己與正統理學徹底決裂,而后“自創蒲輪,招搖道路”,講學于鄉下田野。王陽明聽聞后,先是“移書責之”,而后“痛加裁抑”,王艮雖作出讓步,但并未有真正的悔意,朝著王陽明厲聲而言“仲尼不為已甚”(《泰州學案》卷三十二)。
由此可見,儒家學說逐步走向社會大眾,從理論變為實踐,王艮始開其端。在黃宗羲《泰州學案》所列十八位泰州學派的代表性人物中,只有王艮、王襞、耿定理三人,是有才德而無位的“處士”。然而,不論有位與否,泰州學派諸位學人,對于由下而上、覺民行道的認知是一貫的。屢次拒絕入仕的王艮就曾認為,學者最為重要的任務,莫過于講明平民之學,以挺立師道。唯有如此,則為善之人日多,而天下方能真正太平。
泰州學派的學者們對于出身卑微、未涉獵詩書的平民階層,并無任何鄙視之情。相反,他們認為相較于飽讀詩書的士大夫階層,那些目不識丁、未受先入之見影響的民眾,更能直接領悟至高無上的真理。泰州學派之所以能夠迅速風靡天下,為“愚夫愚婦”所接受,原因就在于此。
由“書經”到“邇言”:泰州學派學說傳播媒介的嬗遷
及至宋代,愈發繁瑣的漢唐注疏,已走至窮途末路,隨之而來的,是義理之學的逐步興起。朱熹承繼二程,在典據的選取上,由艱深晦澀的“六經”過渡到簡易明白的“四書”:“六經”與“四書”講的是同一個道理,“六經”難曉難解,“四書”易曉易解。所以,為學者只須先領會“四書”即可。王陽明批判了程朱理學向外求理的為學工夫,并實現了由“四書”到“良知”的轉向:儒家之道,吾心自足,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王陽明在謫官貴州龍場之后,身心困頓,但他并未因此放棄對圣人之道的探求:上至圣賢,下到百姓,人人都具備知善知惡的良知,何必苦苦向外求索。
然而,泰州學派的主體受眾多為目不識丁的普通百姓,面對本體明了、工夫簡易的陽明心學,他們也只能望而卻步。所以,將學術性、理論性較強的心學進一步通俗化,是泰州學派學說平民化的應有之義。因此,泰州學派諸子將學說傳播媒介,由隱晦、艱深之“經書”,轉變為詩歌、俚語、野諺等淺近之“邇言”。陶匠出身的韓貞曾與諸多公卿相會論學,經書的權威性已被韓貞所消解,于韓貞而言,引經據典地高談闊論,不如把握當下,更多地為百姓排憂解惑。
較之于經書,泰州學派所使用的邇言風格平實、文字押韻、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據《樂吾韓先生遺事》所載,韓貞有一日行走于鄉間,一野老向其請教良心是何物,“先生曰:‘吾欲向汝晰言,恐終難曉,汝試解汝衣,可乎?’于是野老先脫襖祓,再脫裳至褲,不覺自慚,曰:‘予愧不能脫矣。’先生曰:‘即此就是良心。’”(《韓貞集》附錄)身心性命本是玄遠高明的議題,然而韓貞僅以簡潔質樸的寥寥數語,便使老者頓悟,脫褲后所生之羞愧感,即為“知善知惡”之良知。泰州學派諸子善用簡易淺顯、朗朗上口的詩歌、俗語,如顏均《箴言六章》中的《孝順父母》:“孝順父母好到老,孝順父母神鬼保。孝順父母壽命長,孝順父母窮也好。”(《顏均集》卷一)孝敬父母、和諧鄰里之緣由及其后果,通過淺顯易懂的語言和押韻的詞匯得以明確闡述,使得民眾易于理解并付諸實踐。
由“治平”到“日用”:泰州學派學說價值追求的更化
如若說“六經”是記載三代先王行跡的政典,多傾向于為政者治國方案的設計;“四書”更側重于士大夫對個體安身立命之追問;那么,“邇言”則致力于探尋普通百姓的日用之道。泰州學派放棄了針對上層政治結構的改造追求,轉而將研究及關注的焦點集中于“愚夫愚婦”。因此,泰州學派的學說價值追求發生了顯著轉變:從士大夫階層“以仁為己任”、“至死不渝”以平治天下的理念,轉向在普通民眾日常生活中可實踐的路徑。
對日用的凸顯,并非忽略治平,在泰州學派諸子這里,日用是治平之本。羅汝芳在《一貫編·四書總論》中認為,農夫嬉笑之言語最為淺近,貧困地區的村婦地位最是卑下,然而村婦卻能夠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剛出生的赤子,傾盡所有去愛嗷嗷待哺的嬰孩,她們不會華麗地表達,反倒做到了“仁義之實”,這就是“修齊治平之本”。
與漢宋諸儒盡忠職守,執著于家國天下制度建構、格正君心的經筵設計迥異,作為“日用”重要組成部分的孝悌,最為泰州學派諸子所推崇。明內閣首輔張居正讀閱王艮《遺稿》之后,批駁道:“世多稱王心齋,此書數千言,單言孝弟,何迂闊也。”羅汝芳聽聞后不以為然:“嘻!孝弟可謂迂闊乎?”(《泰州學案》卷三十二)羅汝芳認為,孝順父母、敬重兄長、慈愛子弟是人生至關重要的三件事,這三件事無需深思熟慮便能理解,無需專門學習即可踐行,并且天下人都會不約而同地付諸行動。若人人都能親近自己的親人、尊敬自己的長輩,那么“明德”便會“明”于天下。
此外,禁賭、止訟等尋常之事,也都納入了泰州學派諸子講學的日程。雖然官府已經立法,對賭博的處罰甚是嚴苛,但是民間聚賭的現象依舊屢禁不止。泰州后學蕭雍,就將賭博視為民間大害,在為村民講學之時,反復強調賭博對于身心、家庭的摧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大抵賭博之人,初皆起于利心……縱贏得錢來,不由勤苦,誰肯愛惜,任意花費,緣手立盡,倒囊空歸。東蕩西走,田地荒蕪,不問父母缺養,不顧室無片椽,家無寸土。”(《證人社約》卷一)
值得注意的是,平民化并非庸俗化,尋常日用并不等同于落入流俗。如何使平民化、日用化的學說,依舊保持儒家所蘊含的基本精神與立場,通俗而不膚淺,也是泰州學派諸子所努力達到的目標之一。王棟對“百姓日用”就作過較為嚴格的規定,普羅大眾雖然做的是平常事情,但應時刻擺脫舊習,道德境界與圣賢相類:此心光明、與道合一,而不能媚于世俗情態,甘于混跡鄉里、虛生枉死。
在泰州學派諸子的共同努力下,平民思想得以廣泛傳播,深受百姓喜愛,其移風易俗的成效日漸顯著。據黃宗羲《明儒學案》所載,粗識文字的韓貞,以化民成俗為己任,不問出身,因材施教,于村前屋后從容論學:“隨機指點農工商賈,從之游者千余。秋成農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誦之聲,洋洋然也。”(《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明巡撫龍紫海途徑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的家鄉時曾感慨道:“一方父老,多敦行孝弟,侈言禮讓,皆艮風所遺。”(《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五)孝悌與禮讓之風日益深入人心,并顯著體現于民眾行為之中,傳統儒學由此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作者:楊超,鄭州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洛學研究中心研究員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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