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在《歷史研究法》里說傳統史學的弊端之一是“偏重于政治”,雖然這種“偏重”有其原因,但現代史家的撰史總要糾正。由此留意呂先生撰史的偏重。呂氏著述甚多,涉及方面也廣,難以用一句話來總括。按我的閱讀體會,大約為:古代史著述,偏重于民生;近代史著述,偏重于文化及改進;通俗讀物的撰寫,偏重于歷史經驗教訓的交流。
古代史著述以民生為主
呂氏的通史、斷代史,分上下兩冊,一敘“理亂興亡”,即通貫或斷代的政治史;一敘“典章經制”,類似于典志體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專題史。“典章經制”的專題,除官制、選舉、兵制、刑法、宗教、學術等內容外,還有不少是論述財產(生計、貲產、地權不均)、賦稅、振貸、糴糶、倉儲、漕運、實業(農業、工業、商業)、貨幣、衣食(侈靡之俗、禁奢之政)、住行(宮室、交通)、葬埋等內容。所以,嚴耕望說呂氏的治史“相當注意社會經濟方面的發展”。其實,說重視社會經濟,不如說重視社會的民生。按呂氏的看法:“國家的根本是人民,人民第一個重要的問題便是生活。”所以,說經濟,其實就是說民生。有關民生的內容,在他的著述里幾乎有三分之一的篇幅。
以民生為重心,就是要寫出民生的實際狀況。比如,漢代休養生息,論者多關注國家賦稅一面,說漢時“三十稅一”,田稅甚輕。呂氏則關注賦稅之下民生的一面:“古代的田,是沒有私租的,漢世則正稅之外,還有私租,所以國家之所取雖薄,農民的負擔,仍未見減輕,還只有加重。”“漢代的錢價,遠較后世為貴,人民對于口錢的負擔,很覺其重。”又如貞觀之治,論者多引《舊唐書》里“歲斷死二十九,幾至刑措。米斗三錢……戶闔不閉,行旅不赍糧”的話;卻不引《戴胄傳》所記“關中、河外,盡置軍團,富室強丁,并從戎旅。重以九成(九成宮)作役,余丁向盡……亂離甫爾,戶口單弱,一人就役,舉家便廢”的話,寫貞觀之盛世,怎可不寫民生實況這一面。呂氏論古代幣制:“中國歷代的幣制,是紊亂時多,整理時少。從漢到宋,只有漢朝的五銖錢,唐朝的開元錢,是受人歡迎的。此外就都是迫于無法,只得拿來使用。這兩種錢,在社會上通行的時代,實在很短。就是這兩種錢通行的時候,也還有別種惡錢,夾雜在里頭。”所以“從漢到宋,社會上用錢的人,實在困苦萬狀”。幣制的書寫,論者常停留在制度表面來推論它對經濟、貿易的推動作用;而受幣制影響最切的民生,卻不加關注,實在是本末倒置。呂先生這種關注民生實況,以民生為視角的歷史書寫,值得后人取經。
近代史著述偏重文化及改進
呂先生的近代史著述也不少,主要有《中國近代史講義》《中國近世史前編》《中國近百年史概說》《中國近世文化史補編》及《日俄戰爭》等。這些著述的書寫,都偏重于文化及其轉變。
呂先生說:“人類控制環境的行為,為之文化。”“不同的環境,自然需要不同的控制方法,就會造成不同的文化。”“環境是不能無變遷的,當環境發生了變遷,人們控制環境的方法也當隨之變遷。但是,文化的變遷總是滯后于環境的變化,文化的優劣,既看它能不能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也看“改變的速度,能否與環境的變遷相應”。這是國家盛衰興亡的根本原因。
由此,他把國史分為三期:一是中國文化獨立發展時期;二是中國文化受印度影響時期;三是中國文化受歐洲影響時期。他說:“自秦迄今二千余年,就大體言之,疆域實無甚變更,政治亦無甚根本變動,四方異族程度皆較我為低,雖亦有時憑恃武力,薦居上國,至于聲明文物,終不得不舍其故有者而從我。”但“自歐人東來,而局面乃一變,其文化既與我大異,政治兵力亦迥非前此異族之比,我國受其影響,遂至凡事皆起變化,此為現在所處之時期,就此時期之事而講述之,此則所謂近世史者也”。循此思路,他又列出近代史的三大問題:一是到近代,我們的環境發生哪些變化?二是進入近代時,我們的文化正演化到怎樣的狀況?三是因環境變化而激發的文化改革有無發生,如何發生?這是呂著近代史的主題。
讀呂先生的近代史,書中所寫的史事、人物,都是近代文化變動中的具體實例:有的是守舊如故,還是用“舊眼光”對付新問題,如清廷官員與俄國交涉伊犁問題的做法。有的是文化改革的“先覺者”,如康有為的維新變法,孫中山的革命運動等。文化改革雖是一波三折,卻也屢仆屢起,它構成了呂氏近代史的主旋律。因改變的速率和程度上的差異,他把近代歷史分為二期:“一,自歐人東來,至清末各國競劃勢力范圍止,此為中國受外力壓迫之時代;二,自戊戌變政起,訖于現在,此則中國受外力壓迫而起反應之時代也。”文化的改變,體現了文化的生機,它當“時時在改變之中”;“一個民族的文化,當其發生劇變之時,總不免相當的犧牲和苦痛。當這時代,對于新文化,深閉固拒愈甚,則其所受的犧牲和苦痛愈深”。所以一定要打破文化的平衡。“文化的平衡”就是“樂于保守,憚于改革”。他強調“能變才有生機”,希望我民族的文化能夠“轉變”,能夠實現“偉大的轉變”!正如趙慶云所說,呂先生的近代史著述是不同于“革命范式”和“現代化范式”的另一種敘事模式。這種以文化及其改進為重心的近代史書寫,在學術史上也是別開生面、獨具一格。
通俗讀物側重讀史心得
呂先生寫過許多歷史通俗讀物和時論文章,這些著述都是面向大眾的,所以其書寫重心,與學術著述又有不同。
通俗著述要能引人入勝,自要寫出趣味性。但呂氏認為,趣味性不是目的,借助這些有趣味的人或事,要寫出史事背后的“理”。即古人所謂“言理在事,理不離事”。而這“理”,是“人人能夠了解的,學問的能夠通俗化,其原因就在于此”。
比如,呂先生《三國史話》寫關羽失荊州,說“關羽這個人,是有些本領的,我們不能因他失敗而看輕他……這件事情(失荊州),如其就事論事,關羽的剛愎而貪功,似應負其全責。如其通觀前后,則劉備的急于并吞劉璋,實在是失敗的遠因”。這不能不說是劉備的心計太工埋下的失敗遠因。“所以心計過工,有時也會成為失敗的原因的……凡事還是少用機謀,依著正義而行的好了。”書中寫漢代刺史及漢人對刺史官名的議論。他說,漢朝的刺史制度,確有相當的價值。但他們關于刺史、州牧名稱的議論,實在是錯誤的。刺史是監督官,它與行政官不同。“行政官宜用資格較深的人,監察官宜用資格較淺的人。因為行政有時候要有相當的手腕,而且也要有相當技術,這是要有經驗然后才能夠有的,所以要用資格深的人。至于監察官,則重在破除情面。要鋒銳,不要穩重。要有些初出茅廬的呆氣,不要閱歷深而世故熟。要他抱有高遠的理想,看得世事不入眼”。這就是借史事來說做事、做人的道理。這些道理,都是呂先生讀史的心得,寫在通俗讀物中,是想與讀者分享交流。
借歷史說事理,其實就是體會、交流歷史的經驗教訓。但呂先生反對泛泛地談論“以史為鑒”。因為史事總是日新又新,以史事為借鑒,很容易犯“執陳方以醫新病”的毛病。20世紀40年代,學術界曾有一次關于遷都還都的討論,不少學者從歷史角度論述了都城選址及其原則。呂先生也很關注這場討論,寫了一篇《南京為什么成為六朝朱明的舊都》。他說,歷史上的那些都城選址的議論,都是“陸恃馬力,水恃帆力”,打仗靠長矛、弓箭年代的經驗之談,今“有輪船、火車、飛機、摩托、電信”,“昔時的地理形勢,早給現在的交通工具打破了”。所以,今日討論建都選址及建設,就不能限于前人的這些意見。世事是復雜的,有時社會情形已發生變化,而前人的經驗就不適用了;有時雖歷經十數百年,有些情形卻無根本改變,那么前人的有些經驗仍有參考價值。他在文章中指出:“古人言治,首重風化”,“風化”即社會風紀,“京師昔稱首善之區”,都城的選地或建設,自不能忽視此點;而古人有關社會風紀對都城治理的議論,很值得讀史者深長思之。
朱熹說:“讀史當觀大倫理、大機會、大治亂得失。”如把這三個“大”換成“民生”“文化及其轉變”“歷史經驗教訓的交流”,庶幾也可用作讀呂著的關鍵詞。這是我讀呂著的心得,愿與讀者分享之。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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