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是儒學的核心概念。孔子言仁,根據不同的弟子、不同的境域而有變化,如較為后進的弟子樊遲問仁,孔子曰:“愛人。”這樣的回答簡單通俗,“仁者愛人”的類似說法廣為流傳,如“泛愛眾而親仁”。朱子集宋代理學之大成,他認為:“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由此將仁賦予愛之理的進路。以上是儒學之仁最主流、最普遍的觀點,也最容易為大眾所理解。除此之外,還有孔子為最先進的弟子顏回言仁:“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顏之仁要經過“克己復禮”才能成就,屬于一種艱苦的修身過程,其主動性取決于求仁者,并能達到天下歸仁的境界。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從孔子的評價來看,顏回是孔門弟子中證仁最有成就者,通過克己復禮實現了仁,證成了仁。綜上來看,“仁者愛人”與“克己復禮為仁”代表了中國儒學的兩種仁學思想,前一種側重于道體,表現出儒學的世俗性倫理,并廣泛流傳;后一種依賴功夫,表現出儒學的實踐倫理及終極追求,以此樹立道德典范。
中國近世儒學的展開以四書為基礎,其中成仁之學是儒家精英的畢生追求。“國亂現忠臣”,國家危亡既能檢驗忠臣,也能檢驗大儒成仁。宋亡時有文天祥,他以仁為己任,殺身成仁,如其絕筆詞曰:“孔曰成仁,孟云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明亡時有劉宗周,他絕食殉國,成就一代完人。劉宗周一生致力于成仁之學,根據儒學傳統的“仁者,人也”“仁也者,人也”,成仁之學也就是證人之學。其中,孔顏之學是成仁的關鍵所在,如劉宗周的老師許孚遠指出:“求仁是孔門第一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克己復禮是為仁第一功夫。”劉宗周的核心著作《人譜》是學者成仁、證人的集中呈現,是劉宗周一生證人實踐的經驗總結,并明示了具體的證人步驟,主要包括六個條目:一是凜閑居以體獨,二是卜動念以知幾,三是謹威儀以定命,四是敦大倫以凝道,五是備百行以考旋,六是遷善改過以作圣。從微到顯,面面俱到,作為成仁之譜、證人之譜,《人譜》遙接孔顏成仁之學。
劉宗周證人之學有三個重要發展階段,學旨亦有三種:“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獨,而晚歸本于誠意。”三種學旨均可歸攝至孔顏“克己復禮”之仁,克己相當于主敬、慎獨與誠意。換言之,主敬、慎獨與誠意從三個方向展開克己之學,三者由顯至微,依次遞進。分述如下。
主敬的核心在于“敬”,“禮者,殊事合敬者也”。由此,“克己復禮”相當于克己以主敬。主敬是道德行為個體自我約束的克己,對接孔顏“克己復禮”的四目,以禮約束視、聽、言、動,這相當于證人要旨第三目的謹威儀以定命。在第三目中,劉宗周將視、聽、言、動擴展到九容,即足容當重、手容當恭、目容當端、口容當止、聲容當靜、頭容當直、氣容當肅、立容當德、色容當莊。但是,這樣會面臨兩個問題:一是通過約束使得道德個體行為符合禮,然而在道德個體內在活力激發前,卻多處于被動防范狀態;二是道德個體之所及多是顯性的規范,對于其內在之知與意尚未有足夠觀照。上述兩個主要問題難以通過主敬解決,故劉宗周中年轉入慎獨。
主敬對應的“克己”之“己”相當于能夠視、聽、言、動的道德行為主體,這樣的“己”是顯化的,孔顏對此的約束方式是禮。孔顏之時,周禮尚在,故有章可循,有禮可依。兩千余年之后,至劉宗周時,具體的周禮已難以追尋,劉宗周將禮內化為敬,這是孔顏“克己復禮”之禮的新詮釋,也是宋明理學發展的必然趨勢。劉宗周更進一步內化“克己”之“己”,提出己內之己,“己以內又有己焉。只此方寸之中作得主者是,此所謂真己也”。己內之己便是獨,人的敬的行為源于獨,因此,克己內化為慎獨,這相當于證人要旨第一目的“凜閑居以體獨”。劉宗周將證人訴諸于獨,其證人、成仁均是依靠道德行為主體自身的努力,這與西方宗教依靠他力的救贖形成鮮明對比。如果此獨體戒懼不慎,便會表達在念慮之微,念慮之微顯化為九容等,故而在證人第一目與第三目之間還有第二目的“卜動念以知幾”。“獨”尚未顯化,而動念則已經在心內顯化,故第二目的證人要旨決定了第三目,源于第一目。
由慎獨再深化進階,劉宗周晚年歸本于誠意。“誠意”與“克己”對應,克便是去偽存誠,“克己”之“己”進一步內化為“獨內之獨”,也就是意。由此,“誠意”相當于內化兩層嵌套“克己”。意通常是心之所發,而劉宗周認為:“意者心之所存,非所發也。”由此,意更為內化:所存先于所發,且所存決定所發,所存之意更具有根本性。繼續內化“獨內之獨”,“所發之意”之中為“所存之意”,所存之意相當于三層嵌套“克己”之“己”。
以上主敬、慎獨、誠意的三層克己功夫一致,“主敬”之敬、“慎獨”之慎、“誠意”之誠三者互通,從三個角度展開“克己”之克。通過(獨—意之所發—意之所存)三層嵌套“克己”之“己”,從費到隱,歸顯于密,一層一層深入,從而將克己貫徹到意之所存,由此意根邃密穩固,在意根處成仁。
在三層克己功夫的基礎上,可將證人六目分成兩類:前三目是克己的內化,從敬到念、從念到獨乃至從獨到意,從心之所發之意到心之所存之意,這些屬于劉宗周在證人實踐中的創新,將孔顏的克己復禮之學帶到了新高度。意根歸仁之后,由內向外,層層影響,心之所存之意的穩固保證心之所發之意的指向正確,心之所發之意的指向正確保證獨體,獨體保證念慮之吉之善,念慮之吉之善保證視、聽、言、動的威儀之敬,敬顯化為禮,以此承接孔顏的克己復禮之禮。劉宗周對于道德之源的追問類似于同時代的笛卡爾徹底懷疑外在世界,懷疑至“我思”,從“我思故我在”重新確定曾經被徹底懷疑的世界之物。劉宗周是道德倫理世界的徹底追問者與重建者,在克己之根源處實現根本性轉折,并穩固確立道德主體。綜合來看,六目關系后三目是克己的顯化、外化,從視、聽、言、動的威儀之禮影響大倫、百行,最終遷善改過以作圣。前三目與后三目相當于微與顯的關系,按照中國哲學的顯微無間傳統,證人六目一以貫之,任何一目都與其他五目相一致。六目中任何一目出現問題,都會影響到后面的證人之目,要解決這一目的問題,還可以向前目追根溯源,以期獲得根本性的解決方案。在劉宗周之前,后三目在儒學中均有不同程度的總結與發展,《人譜》最有創見的是前三目,尤其是對慎獨、誠意的系統闡發,并將其深化到意之所存,這是劉宗周對于儒家成仁之學的重大貢獻。
循持證人六目,從第一目到第六目,拾級而上,可以實現作圣;從第六目依次溯源至第一目,可以找到穩固的支撐,以此確立起道德主體。證人六目的任何一目失守,都有對應的過失,《人譜》中《紀過格》的六種過失反向對應證人六目,從微到顯依次為:微過、隱過、顯過、大過、叢過、成過。綜合來看,改正六種過失,才有可能做到相應層次的證人,換言之,穩固了相應的證人之目,便可以有效防范相應的過失。證人六目穩固道德主體,是遷善;層層防范六種過失,確保道德主體不被侵蝕,是改過。遷善與改過聯動,共同追求遷善改過以作圣。以上是證人改過的方法論。在具體的證人實踐中,劉宗周深刻體認到改過的艱巨性,若沒有經過上述證人條目的實踐,“通身都是罪過”,經過上述證人條目的實踐,“通身仍是罪過”,乃至在遷善改過中感受到“過無窮”。證人成仁的艱巨并未阻擋劉宗周遷善的動力與確立意之所存的決心,經過長期體證,他最終挺立起道德主體,乃至證人成仁,其方法與經驗凝聚成《人譜》。由此,劉宗周成為近世儒學中成仁之學的證成者、證人之學的集大成者,并將孔顏成仁之學帶入新境界。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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