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何為,是神話學以及相關學科對神話本質孜孜以求的追問。在人類開啟火星探測、廣泛運用基因工程的今天,神話何在?隨著時代發展和神話學學科建設,我們應該如何認知神話祛魅與復魅的并置與同在?神話沒有走遠,神話更沒有終結。只要我們加以全面觀察和整體認知,神話就依然在以活態傳承,并巧借科技和大眾傳媒以新面貌演繹。同時,其中的經典神話因被遺產化而受到國家層面的法定保護。神話是人類解釋天地萬物、人類起源以及相關文化創造的神圣敘事。神話從來不是供人消遣的原始荒誕故事,而是人類千百年來應對自然、適應自然并實現自我治理的一種地方性傳統知識,這從遍布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話便可知其然。這種傳統知識與普適性知識不同,后者超地域性明顯,前者地方性突出。神話敘事自然融入當地人日常生產生活之中,其傳習要求在地化并通過耳濡目染、手把手的身體投入。神話敘事的家庭傳承、社會傳承乃至師徒傳承,皆浸潤于日常生活實踐的點點滴滴之中,最后更是達至一種心理傳承。比較而言,普適性知識一般通過制度性教育以及大眾傳媒獲得廣泛傳播,而神話作為傳統知識主要通過口耳相傳的身體實踐實現世代傳承。二者并行不悖,超越時空,亙古流傳。
災害神話多維互文敘事
在所有神話類型中,災害神話作為一類古老而特殊的專題神話,是有關災因、預災、防災、應災與災后重建等一系列涉災敘事的神話。災害神話研究總體上顯得比較零散,多數研究仍以故事為本位,亟需對災害神話及其敘事進行一種整體性認知。災害神話,是人類通過不停地講述人與自然關系的突發性結果即災害,解釋人類起源、防災減災以及強調現存社會秩序合法性的神圣敘事。災害神話所涉及的自然災害種類包括旱災、洪災、火災、地震(陷)、山體滑坡、泥石流、風災、沙塵暴、雪災、雹災、海嘯、蟲災、瘟疫等,囊括了氣候災害、地質災害、海洋災害與生物災害等災害種類。這些突發性災害攜帶恐怖力量,對人類社會易造成破壞性乃至毀滅性打擊,災害神話就是人類通過防災減災實現可持續發展的一種文化創造與文化適應。
災害自古伴隨人類社會始終,人類通過不斷戰勝災害獲得持續發展。隨著當代生態環境惡化、災害頻發,災害神話自身一如既往通過文化主體的敘事實現傳承。具體而言,災害神話具有口頭講述、文字傳抄、儀式演述與景觀表征等多維敘事,它們多維互構,互文互釋。神話敘事在無文字的史前時期,主要依靠口耳相傳的口頭講述,神話講述蘊含人類的歷史記憶與文明累積。在文字創制和普及之后,神話加以文字傳抄實現跨時空傳播,神話經典得以躍然紙上并終獲定型。同時,神話與儀式是二合一的整體,儀式不只作為神話的神圣外衣,儀式實踐本身就是一種演繹敘事。在滇中彝族火把節祭祀歡慶中,必有畢摩對《火種起源》經籍神話的口頭吟誦,同時輔以祭祀祖先神、火神的儀式演述,還有民眾田間地頭耍火把、滅蟲害的身體實踐象征。神話敘事還通過與之相關的景觀加以表征,這些景觀既有自然景觀,也有人文景觀。前者如昆侖山、黃河等山川河流,后者如盤古廟、大禹廟等神話信仰空間,它們都作為災害記憶之場而存在。多維互文的神話敘事譜系作為一種傳承機制,賦予神話超越時空的傳承力,連接了人類社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災害神話敘事生態價值認知
災害神話敘事具有歷史溯源、生態認知、精神弘揚、文化認同等百科全書式綜合價值,其中生態價值獨樹一幟。災害神話敘事的生態價值,可主要從災害記憶傳承、生態批評表達和民族精神褒揚三個方面來認知。災害神話敘事是人類對災害記憶進行不斷加工、貯存與激活的記憶裝置,旨在傳承有關人類早期防災、減災的觀念、經驗、技術和制度的災害文化,持續提供人類應對災害的知識、信心、勇氣和力量。在貴州苗族洪災神話《洪水滔天歌》的敘事中,英雄祖先召亞打敗雷公,給后人留下了有關冰雹、雷擊的災害知識和避防經驗。災害神話敘事的生態批評主旨指向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和諧關系的表達,是對自然萬物演化、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認知及其合理化解釋。彝族《篤米開荒》災害神話對過度耕牧導致人地關系緊張的敘事,《查姆》中因人倫敗壞、社會失范導致極旱災害的表述,均屬旨在社會生態批評的神圣敘事。
災害神話生態批評敘事雖然語言樸實,但是對災害場景的描述具有一種近乎真實的場景感與代入感,同時以相關神話儀式演述給予權威加持。這種對客體的認知和自我的反思,是自然生態、文化生態和社會生態相結合的一種整體性生態批評表達。在西南各民族的洪水神話中,與雷公抗爭、人祖再生、文化再造等敘事情節,都是對人類在面對艱難生存環境、滅世災害時表現出樂觀豁達、勇于抗爭的大無畏精神的弘揚,充分體現出人類面對災害的積極性、主動性和能動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災害神話不是人類對滅世災害表達絕望的一曲悲歌,而是災后人類重建家園的生命之歌。
災害神話敘事資源轉化應用
災害神話敘事具有古老的歷史,自身攜帶一種頑強的內隱性生命力,千百年來通過不斷傳承和世代積累,使得災害神話敘事資源蘊藏豐富,形態豐富多樣。作為一種實踐性傳統生態知識,災害神話敘事表面上雖然呈現零碎、彌散而不成體系的總體特征,但是對于當地人而言,災害神話敘事講述于口耳之間,演述于民間信仰、重大節慶儀式實踐,文字民族將其傳抄于書面文獻之上,以及表征于自然山水與人文景觀之間。對于他們而言,災害神話并非一味的恐懼與敬畏,也不是茶余飯后的談資,而是意味著一種關涉神靈祖先的神圣敘事,具有真實性的一面。同時,這種地方性生態知識具有現實性的一面。它摒棄一切空洞的理論說教,與日常生活相伴而生,并用以指導樹立生態觀念、規范生態行為,最終指向地方社會可持續發展目標。
現有以各個時期搜集整理版本為主的災害神話故事資料,如民間故事集成時期各類型搜集整理本等,只是蘊藏豐富的災害神話敘事資源的冰山一角,且基本屬于以故事本位為中心的早期追古溯源式基礎研究。面對散落在各民族多樣化載體的豐富多樣的災害神話敘事,尤其是以西南地區為突出代表的活形態神話王國,亟需組建神話學、民俗學、人類學等相關學科跨學科聯合攻關團隊,以文化整體觀為視野,采用先進的數字化技術,持續開展全面而深入的田野調查,將口頭講述、儀式演述、文獻記載、景觀表征等所有敘事類型納入視線,搜集、采錄、翻譯、整理災害神話敘事資料,建構中華災害神話敘事資源數據庫。在綜合比較分析各地各民族災害神話敘事資料的基礎上,根據災害觀念、災因解釋、應災經驗、防災制度、救災組織和災后重建等邏輯維度,開展災害神話敘事的生態知識生產,一可轉化為工程防災減災科技知識的人文補充,二可系統化為可持續發展的傳統生態文化,三可作為文旅開發、文化創意的獨特文化資源。在理論上,亦可拓展災害神話專題研究以推動神話學學科發展。
災害神話敘事是一種全民參與、終身傳習的實踐性傳統生態知識,更是中華民族堅忍不拔、生生不息民族精神的文化根基。當代,我們面對頻發的各種災害,如何全面而有深度地搜集、整理、重構、轉化和應用災害神話敘事資源,為面臨各種生態危機的人類社會提供一種極具人文視角的傳統生態知識,宣傳并彰顯其綜合生態價值,積極轉變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觀及其實踐,適時激活災害神話敘事中貯存的災害記憶,激發并提振人們面對生態危機乃至災害的信心和勇氣,值得我們深入挖掘與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西南各民族防災減災傳統知識認知與實踐機制研究”(23XMZ071)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編審、云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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