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哥,帶我回家吧。"小姑拉著我的手,骨節(jié)突出的手指冰涼。
瘦骨嶙峋的她臉色蠟黃,目光里卻燃著一簇不滅的火光。
我沒想到會在這家破舊的公立醫(yī)院見到妹妹周素芬。
這是九十年代末的一個春天,窗外的梨花零零散散地開著,醫(yī)院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混著病人的呻吟,讓人喘不過氣來。
自打爹去世后,這一晃眼都快二十年沒見著她了。
那年爹走的時候,我派人給素芬發(fā)了電報。
老王叔騎著村里唯一的自行車,頂著大雨到鎮(zhèn)上郵電所發(fā)的電報。
可那電報像石沉大海,白事辦完三天后才收到素芬回的信,說是電報送到時爹已經(jīng)入土,她心如刀絞卻趕不上了。
我當時氣不打一處來,撕了信往地上一扔,回信都沒給她。
娘早些年就走了,爹一生節(jié)儉,給我們幾個讀書供到大,獨自撐起這個家,臨終前還念叨著遠在南方的小女兒。
在我眼里,素芬就是個不孝女,遠嫁南方后,十年難得回家一趟,連爹最后一面都不來見,這算什么親情?
"哥,你這是啥眼神看我哩?"素芬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溝壑,"我知道,你恨我呢。"
我嘆了口氣,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咱爺們兒不說這個。"
眼前的素芬哪還有當年那個活蹦亂跳的小丫頭影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
"醫(yī)生說你這病挺重的,得好好養(yǎng)著。"
"養(yǎng)啥啊?回不了家,我這命就是吊著不放。"素芬咳嗽起來,瘦弱的身子像風中的柳條,隨時可能折斷。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墻上的白漆剝落成一塊塊的傷疤。
窗臺上擺著幾盆干枯的綠蘿,床頭柜上放著幾瓶廉價藥水和幾個蘋果,看樣子是同病房的人家屬帶來的。
一個褪色的藍布包靜靜躺在一旁,針腳密實,看得出是被人細心縫補過很多次。
素芬順著我的目光,艱難地伸手拿過那布包。
"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還有爹的照片。"她哆嗦著手打開布包,里面是一疊發(fā)黃的票子和一張被塑料紙包得嚴嚴實實的老照片。
"爹當年送我上火車那天照的,那會兒他還硬撐著說不舍得我,一轉身抹眼淚,以為我沒看見。"
素芬的眼里泛起水光,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
"我本想等債還清了,把孩子拉扯大了,風風光光回老家看看,給咱爹上柱好香......"
看著照片上爹年輕時的模樣,我心里一陣酸楚。
爹是村里少有的能識幾個字的人,年輕時當過小學老師,后來文革時被下放做了一輩子木匠,靠著那雙巧手供我們幾個念書。
素芬是家里老幺,也是爹最疼的閨女,從小聰明伶俐,高中畢業(yè)就被分配到縣紡織廠。
那會兒多少姑娘眼紅她,誰知道后來她看上了一個南方來的商販,非要跟人家走。
爹拗不過她,含著淚送她上了南下的火車。
"你咋不早回來?"我嗓子有些發(fā)緊,"爹臨走前念叨你好幾回。"
素芬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被單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印記:"俺那不爭氣的男人喝死后,欠下一屁股債。"
她擦了擦眼淚,聲音哽咽:"我不敢回來啊,怕給你們添麻煩,怕村里人戳脊梁骨。"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她消瘦的臉上,顯得更加憔悴。
"大集體變了樣,南方的日子風風火火,可我們這些外地人哪里那么容易站住腳。"
我聽著她絮絮叨叨講起這些年的日子:在玩具廠流水線上做零工,手指被機器軋得變了形;擺小攤賣早點,凌晨三四點就得起來和面,蒸籠的熱氣把臉熏得通紅;給人洗衣服,手上的皮膚開裂,冬天時血痕遍布……
南方的活路多,可外地人風餐露宿,處處被人欺負。
她說這些時沒有一絲怨言,仿佛只是在平淡地敘述別人的故事。
"孩子們懂事,知道家里不容易,從不亂花錢,成績也好,我這當娘的就知足了。"
她抽出床頭柜里一個舊相框,里面裱著一張泛黃的紙——那是當年我發(fā)給她的訃告,邊角都磨破了,字跡也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清上面寫的:"周老木匠于xx年x月x日因病去世,望速回"。
"這是我唯一能留住的爹的東西。"素芬撫摸著相框,目光溫柔如水,"哥,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偷偷回來過。"
我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每年清明,我都躲在村口的大槐樹后看你們給爹上墳。"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不敢上前,怕你罵我,怕村里人指指點點。"
我的眼前忽然模糊了,腦海中浮現(xiàn)出每年清明我們一家人祭掃的場景,從沒想過遠嫁的妹妹竟藏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默默地流淚。
這么些年,我心里一直埋怨她不顧親情,卻不知她背負了這么多。
"有一年下雨,我看你帶著全家拿著黃紙和香火去給爹燒紙,我也偷偷買了些,等你們走了,才敢去墓前跪一跪。"
素芬說著,干癟的胸口一起一伏,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能說出這些話。
"咋不叫我們一聲?"我的聲音有些啞。
"我有啥臉面啊?"素芬苦笑,"爹那么疼我,我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這罪過,我自己知道。"
我突然記起來前些年村里有人說在爹墳前見過一個陌生女人,跪在那兒哭得死去活來,我當時沒放在心上,現(xiàn)在想來,那肯定是素芬。
眼前這個被生活磨礪得不成樣子的女人,真的是我那個任性倔強的小妹妹嗎?
"走,回家。"我不由分說地幫她收拾東西,辦了出院手續(xù),又去借了輛輪椅。
回家的路上,素芬看著窗外變了模樣的縣城,眼里滿是陌生和親切。
"大馬路變寬了啊,"她指著路邊的高樓小聲感嘆,"以前只有一條小土路,下雨天泥濘得很。"
縣城這些年變化不小,街道兩邊新開了不少商店,路上的自行車少了,摩托車和小轎車多了起來。
我推著輪椅走過縣城的小廣場,那里新建了個噴泉,幾個孩子圍著戲水,歡笑聲傳得老遠。
素芬突然指著一家照相館說:"這是老張家的照相館吧?還記得咱爹給我照第一張照片就是在這兒,那會兒我上高中,穿著你嫂子做的藍布衣裳。"
陽光斜照在她的臉上,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扎著麻花辮、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
我笑了:"你記性真好,不過那家早關門了,現(xiàn)在是他兒子開的。"
"是嗎?時間過得真快啊。"素芬輕輕嘆道,眼神飄向遠方,"記得那會兒照相可金貴了,一張照片要三塊多錢,爹硬是舍得給我照,說考上高中是大喜事。"
我推著輪椅走過熟悉的街道,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小時候和素芬一起上學的情景。
她個子小,總是走不快,我就背著她,穿過田埂,穿過小河,一路來到村口的小學。
到了村口,熟悉的土路和青磚灰瓦的房子映入眼簾。
春風拂過麥田,泛起綠色的波浪,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素芬在輪椅上直起身子,貪婪地呼吸著家鄉(xiāng)的空氣,干癟的胸口不停起伏。
遠處是我們的老宅,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更粗更高了,嫩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閃著溫柔的光。
"那是咱家嗎?"素芬指著老宅,聲音微微發(fā)顫,"好像跟印象中的不一樣了。"
"前幾年翻修過,換了新瓦,刷了墻。"我放慢腳步,讓她有時間適應這一切。
村里的老人認出了素芬,紛紛圍上來。
"這不是周家小閨女嗎?"
"素芬丫頭,這么多年沒見,都認不出來了!"
素芬紅著眼眶向大家點頭致意,時不時回答幾句。
幾個熟悉的老人拉著她的手問東問西,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你爹走的那陣,我們還說怎么沒見你回來,原來是有苦衷啊。"
"你這孩子,干啥不早點回來看看呢?"
素芬只是笑,笑得有些勉強,眼里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當我們快到家門口時,她忽然緊緊抓住輪椅扶手,渾身發(fā)抖。
"怎么了?"我關切地問。
"哥,我、我怕見爹的靈位......"她哽咽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都沒給他送終,他會原諒我嗎?"
她的臉色煞白,嘴唇哆嗦,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蹲下身子,看著她的眼睛:"爹要是還在,早就原諒你了。"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我媳婦李巧云正在院子里擇菜,看到素芬,手里的菜掉在了地上。
"素芬?真是你嗎?"她愣住了,隨即熱淚盈眶地迎了上來,"小姑子,你可算回來了!"
她拉著素芬的手絮叨個不停,邊說邊往鍋里添柴火,要給素芬熬一碗老母雞湯。
"你瘦成這樣,得好好補補。"巧云一邊往鍋里放姜片,一邊回頭看素芬,"這么些年,你哥沒少念叨你,說你過得苦,說要是你回來了,非得讓你住最好的屋子。"
素芬詫異地看著我,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轉過頭去。
院子里的老槐樹下,那張舊木椅還在,爹生前最愛在那兒喝茶看報。
飛檐下掛著幾串紅辣椒,墻角放著幾個曬干的葫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素芬在我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到堂屋,跪在爹的遺像前。
那是爹七十大壽時照的,穿著簇新的中山裝,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神情嚴肅中帶著幾分自豪。
素芬伏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爹,素芬回來了,素芬不孝,沒能給您送終......"
她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像是要把這些年積攢的淚水一次流盡。
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她的哭聲回蕩在每個角落。
我蹲下身子,輕輕扶起她:"行了,爹知道的,爹都明白。"
素芬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看著爹的遺像,眼神里滿是懊悔和思念。
"爹臨走前還念叨你呢,"我輕聲說,"說你在南方肯定吃苦了,讓我有空去看看你。"
素芬聽了,哭得更兇了,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我沒用,連爹最后一面都沒見著......"
晚飯時,巧云端上一大碗老母雞湯,香氣四溢。
"喝點湯,補補身子。"巧云溫柔地說,"這可是我們村最好的老母雞,燉了足足四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