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前的方剛眼眸澄澈如初秋山泉，仿佛能洞穿人心。面容清雋，眉宇間卻氤氳著超越年齡的沉靜，連笑容都帶著古井不波的禪意。這位1988年出生的青年常被同事戲稱為“暮氣沉沉”，他也自嘲已經有點“跟不上時代”了。北大人文教室·書法研修班學員（第1期）方剛是一位熱愛書法的普通人，他表示練習書法讓自己的內心安定，身邊的人或許會感受到他這種積極的生命狀態，進而影響一兩個人，甚至一小部分人。方剛覺得，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當同齡人沉迷于指尖滑動的虛擬狂歡時，他卻沉醉于筆墨丹青的千年沉吟。“一字一世界”，在方剛眼中，漢字是被時光封印的精靈，那些或篆或隸的筆畫里，躍動著書圣王羲之蘸著月光研磨的悲喜，流淌著草圣張旭醉后揮就的狂狷，每個字都是一個書法家隱藏在筆墨背后的喜怒哀樂。

展開宣紙，就是打開古今，通向無數個平行世界。方剛說：“書法世界就是一個不存之存的精神世界，為其不存，所以永恒；為其不生，所以長生。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各自的時空綻放，又齊聚在書法的世界，穿越歷史，超越歷史，彼此遙相呼應，遂成永恒。”

草書《宛在水中央》

天生向往書法

有幸求得明師

方剛出生在內蒙古的一個小縣城，他的童年是在農村度過的，爺爺和父親都是村里的老師，平日里除了教書育人，還會在過年時為村民們書寫對聯。紅紅的對聯紙，黑亮的墨跡，那一個個或剛勁有力、或飄逸靈動的漢字，深深吸引了小方。“小時候爺爺偶爾會給我講一些書法知識，比如‘永字八法’‘蠶頭雁尾’等，我聽得似懂非懂，其后也只是斷斷續續地練習，并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書法教育。上大學后開始讀些古今書論，漸漸有了一點理論基礎，對書法的興趣也越來越濃厚。”

2018年方剛從部隊轉業后，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系統學習書法的念頭日漸熾烈，常常夜不能寐，于是決定尋找自己的老師。然而想要找到一位真正的明師并非易事，直到2020年，他在網上看到方建勛老師的北大書法公開課，立即被老師廣博精深的審美觀念和樸實謙和的師長風范深深吸引。他覺得方老師的理念與自己內心的想法高度契合，只是自己見識短淺，遠遠沒有老師的深邃豐富。他暗暗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老師！”

經過近兩年的追索，方剛反復觀看了方建勛老師的公開課視頻，搜尋拜讀了老師全部論文和書學論著，并且在一次晚間的線上講座中幸運地拿到了老師的聯系方式。他激動地連夜寫了一封郵件，表達了追隨老師學習書法的強烈愿望。郵件發出去后，已經接近凌晨一點了。

“我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郵箱，一看！老師已經給我回信了！”

2021年9月，在時任北京大學校友書畫協會教學總指導的方建勛老師介紹下，方剛進入了協會書法公益班學習，如愿成為方老師門下的一名學生。

楷書 節臨褚遂良《倪寬贊》

三天不寫，就渾身難受

2021年起，方剛正式踏上書法學習之旅。工作之余，他每兩周就坐高鐵從呼和浩特奔赴北京，一堅持就是兩年半。公益班結業后，又在北大哲學系書法研修班跟隨方老師繼續深造。方剛笑著說，如今他的業余生活已經被書法和閱讀填滿，其他愛好都無暇顧及了。

“我以前興趣廣泛，對什么都好奇。小時候在農村長大，下河摸魚、爬山上樹。長大些，又迷上手工，把家里電器的發電機拆下來改成小車。也喜歡各種體育運動。但后來，其他愛好逐漸減少了，只要有空，我就會去寫字。就像有人對游戲上癮，一有時間就想玩，我對書法也是這樣，三天不寫，就渾身難受。”

方剛曾酷愛打斯諾克臺球，在他看來，臺球與書法有許多相通之處：首先，二者皆為技巧性活動，都有一個基本的動作要領，其中蘊含諸多講究；其次，都需要心靜如水，摒除雜念；再者，臺球注重節奏的韻律感，書法亦然，二者在韻律上不謀而合。

談到書法的節奏和韻律，問方剛寫書法時是否會聽音樂，他說自己以前寫字時從來不聽，但受方老師的影響，如今也養成了這個習慣。“寫字時，我們通常會選古琴來聽，古琴的節奏舒緩而有韻律，與書法的運筆十分契合。有時，寫不同風格的字，還會搭配不同的音樂。比如董其昌的草書，筆勢悠長流暢，配上二胡的旋律，相得益彰；而祝枝山的草書有很多點點，節奏短促，這時候聽節奏感強烈的音樂，更能呼應其獨特的韻律。”

行書 節臨蘇軾《渡海帖》

審美的寬度

體現了你對人生的接納態度

跟隨方建勛老師學習書法，對方剛來說是一次“脫胎換骨”的轉變。他不僅開始在寫字時聽音樂，連作息也逐漸向老師看齊。方老師每天堅持早課，冬天五點多起床，夏天則四點多就起。方剛曾覺得早起很痛苦，上學時學業繁重，工作后部隊作息嚴格，因此總覺得好不容易能睡懶覺，就該好好享受。然而受老師影響，他決定嘗試一下，結果發現清晨寫字時內心格外寧靜，五感也變得敏銳，一筆落下，能清晰感受到墨汁緩緩滲入紙張，水墨鮮活的靈動。方剛告訴記者，他通常早上寫小字，因為那時精力最集中、感知最敏銳；中午過后則寫大字，“身體充分熱了，感覺更放松一些，書寫過程中常常會有‘意外之奇’。”

而方老師“審美先行”的理念更讓方剛有茅塞頓開之感，“審美先行，審美指導實踐。比如這個書體我喜歡，我就去寫。那個我不喜歡就不寫。從書法練習上來說，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從審美認識上來說，這就有點片面了，會把你的審美路徑變得很狹窄。篆、隸、楷、行、草五種書體在審美上是相通的。明末大書家傅山曾說：‘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覺古籀、真、行、草、隸，本無差別。’所以，我們在學習書法的過程當中，第一個理念就是五體皆學。楷書和行草書之間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孫過庭在《書譜》中說：‘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寫行草書時要融入楷書筆意，否則就可能失去法度。所以盡管我現在專門在寫草書，每天仍一定先抽時間寫一寫楷書熱手，楷書的間架結構和書寫節奏對行草書都非常重要。”

方剛強調審美的重要，“書法審美是一個不斷拓寬的過程，不斷發現并接受不同字體新的美感。審美的寬度影響著人生視野的寬度。”方剛說他曾問親戚家小朋友覺得媽媽美嗎？回答說美。問爸爸美嗎？孩子就笑了，爸爸怎么能說他是美的呢！“他覺得美一定是漂亮、好看。事實上美是很多樣的，媽媽的美是秀氣的美、柔和的美，爸爸的美是陽剛的美、力量的美。書法也是這樣，比如王羲之書法是俊秀之美，顏真卿書法是雄渾之美，漢碑《石門頌》則是野逸之美。書法對我人生最大的影響，就是讓我會越來越接納更多不一樣的東西，看待事物的眼光更包容。”

學習書法對方剛的另一個影響是讓他的性格更加沉靜。“我最近幾年很少生氣，前年借調北京，除了在單位工作，就是去聽課學習、跟其他書友交流。這一年基本沒有生過氣。清朝的書法理論家周星蓮曾說‘作書能養氣，亦能助氣。靜坐作楷法數十字或數百字，便覺矜躁俱平。’寫字的確能讓人修養身心，對書法美的欣賞也使我們常常對周圍的世界充滿善意和欣賞。”

小楷 錄《詩經·關雎》

隨著學習的深入

感覺書法這座山越來越高

方剛表示，和其他藝術相比，學習書法的門檻似乎更低一些，只要有筆墨和紙，每個會寫漢字的人都可以輕松寫一幅作品。但系統學習起來，就會發現它遠遠不是那么簡單。

方剛說，有時他會以為自己已經登上一個高度，進入書法的大門了。但很快發現，他只是打開了山腳下的大門，門里才是一座需要不斷攀登的高山。而隨著學習的深入，他覺得這座山越來越高。如果要給自己定位，他認為自己還處于剛剛打開門的階段。

如今生活節奏飛快，人們做事常呈“碎片化”狀態，書法愛好者練字大多也只能見縫插針，每天抽點時間匆匆練習。對此，方剛建議，在日常的“碎片化練習”之外，每周最好能騰出一次較長的時間，“哪怕一周只有一次，用相對大塊時間去寫。寫著寫著，就能慢慢進入狀態。”

方剛的經驗來自于前幾年的一次“頓悟”。當時他一個人在家，每天除了簡單吃點東西、困了就小憩一會兒，幾乎一直在寫字。有一次從白天寫到黑夜，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忽然有一刻，他找到了用筆的微妙感覺。

當時他正在臨習吳讓之的《吳均帖》，一個優美卻極難駕馭的小篆范本，他始終寫不好。然而在那次長時間的練習中，他突然有了感覺。“古人對用筆有很多形容，比如褚遂良曾說‘用筆當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我寫著寫著，仿佛感受到筆鋒在紙上行進，就像一輛寬胎車在微濕的沙灘上行駛，輪胎碾過，留下一道淺淺的、但很堅實的痕跡。我后來琢磨，可能錐畫沙、印印泥也差不多是這個感覺，這其實就是讓筆鋒立在紙上的感覺——就像芭蕾舞者用腳尖跳舞，就像人在滑冰時無論變換什么姿態，冰刀必須穩穩立在冰面上。”

像這樣通過大塊兒時間練習后獲得的不同領悟，方剛后來又有許多次，有時候新獲得的領悟在下次書寫時會丟失掉，但通過練習又能找回來，反復幾次后就基本能掌握了。和任何一門技藝一樣，書法技能的掌握需要一個長時間的過程，而在技能之外，學書者文學修養的積淀和心性的陶養是一個更加漫長的過程。所以書法是很難速成的。

方剛給同學授課

學書法無法速成

但可以高效

學書法雖不能速成，但可以高效，這就需要選對正確的方法。“例如很多人在工具選擇上存在誤區。比如有人臨摹王羲之，卻用生宣和羊毫大筆，這樣可能練幾十年也難以掌握其筆法。一開始選對工具，就邁出了高效學習的第一步。”

方剛說自己以前寫字還有一個很大的誤區，認為要把筆畫先練好，“一橫一撇先練好，再去寫一個字，把一個字寫上幾百遍，再開始寫一整篇。臨帖臨好了，才能再去創作。這樣的后果是會消磨掉很多書法愛好者的信心，練了很久，但成就感很低，很容易半途放棄。第一次聽到方建勛老師‘抓大放小’的教學理念時，仿佛受到當頭棒喝。比如看一個人，我們通常會先看到他整個的精神面貌，然后才會注意到他身體的細節。字也是。首先看的是字的整體，其次才會注意局部細節。既然如此，我們練習時也可以先抓住整體的特點，然后再去摳細節。”

當然，“抓大放小”的前提條件，是最基本的筆法、動作要過關，“當你最基本的筆法、動作會了后，重要的就是抓大的特點。中國的傳統哲學中的陰陽觀念，是書法審美實踐極為重要的基礎，我們在書法欣賞中，首先會注意到章法中的輕重、大小、疏密等陰陽關系。在練習中，一開始也可以先把這些大的特點抓住，至于一個字、一個小筆畫的失誤，瑕不掩瑜，先不用管它。反之，只注意把每個筆畫寫得‘完美精到’，反而可能影響整體的協調貫氣，因小失大。當然，這是一個循環過程，覺得整體掌握得不錯了，就可以去練習細節，感覺這段時間細節有進步了，還要回歸到整體。”

這是關于臨帖的“高效”辦法，對于創作，像很多人一樣，以前方剛認為要臨得非常好了，才能去創作。這個觀念使很多人很難邁過創作那道坎。“但老師強調臨帖和創作是同步要走的，有什么樣水平的臨帖，就有什么樣水平的創作。對于臨創結合，老師有一套非常成熟的方法，包括集字創作、順遷創作、‘雙胞胎’創作法等，在教學中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有些人覺得書法無需臨帖，認為“我手寫我心”，方剛認為這也是個誤區,“比如書法中的陰陽對比，是歷代書法大家傳承下來的精髓。從王羲之到蘇東坡、楊維楨、王鐸……他們的書法盡管面貌有很大不同，但都具有這一個共性審美特點，是一脈相承的。如果我們不知道這一點，只是隨意揮灑，雖然看起來也很瀟灑，但往往缺乏內容，不耐讀。”

行書 錄杜牧詩《清明》

想給每位書法家都寫一首詩

說起自己喜歡的書法家們，方剛的臉上煥發出神采，他如數家珍地給記者講起王羲之、王獻之、蘇軾、黃庭堅、徐渭等名家的故事，“我特別想給歷史上的每位書家都寫一首詩，目前寫了大概有二十幾首了。他們人性的光輝，會給我帶來很大的精神慰藉。書法家的作品和他的人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在喜歡‘人’和學他‘字’的過程當中，二者是可交融的。這個時候你就覺得他們的作品不是冷冰冰的字，而是帶著溫度。我越來越體會到他們每一個人獨特的精神氣質，就寄存在一幅幅書法作品中，千百年之后依然生動鮮活，不可磨滅。”

方剛認為，書法的技法學習相對容易，只要勤學苦練，假以時日必有長進。但書法的更高境界在于學養的提升，這需要持續讀書、修養身心，過程漫長，卻能與技法學習相互滋養。他喜歡讀清代張潮的《幽夢影》，“書中都是很短小雋永的句子，比如‘為月憂云,為書憂蟲,為花憂風雨’，讀完就覺得這個人的內心很柔軟，讓人好像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一些濕漉漉的感覺。受此影響，寫書法時，字里行間也多了一股文氣。”他也喜歡讀古人的題跋和書信，“比如蘇東坡，讀他的書信能感受到他的豁達與慈悲；讀黃庭堅，能感受到他的忠厚和耿直。讀徐渭，能感受到他的清狂和悲苦。感受古人的心境，再去臨摹他們的尺牘，就會有更多感動。”

當然，對于學書者來說，書法理論方面的著作是必讀的。像《歷代書法論文選》《明清書論集》都是很好的書目。方剛還特別推薦了方建勛老師的書學三部曲《中國書法通識》《中國書法十五講》和《中國書法之美》：“老師的書風很平實，很有趣味性，不知不覺就把人引入美妙的書法世界，帶你系統深入地領略這門藝術。”

每個人都能學書法

重要的是寫字的過程

方剛曾經在北大校友書畫協會擔任班主任。一邊做學生，一邊做老師。“教學相長，當老師的過程是我對書法的認識重新整理的過程，對我的影響非常大。”

當老師后，方剛意識到，教會大家寫書法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幫助他們在書法中安頓身心。每個人都能學書法，總能找到與自己契合的書體。以前，看到有學生學習進度慢，他會暗暗替他們著急。現在，他不再焦慮，而是希望他們能開心地去寫。享受寫字的過程，從書法中獲得滋養，比把字寫好看或者得到別人認可更重要。

而談及大熱的AI，方剛認為AI肯定會對書法有影響，“我相信AI一定會寫得越來越好，一旦掌握了陰陽變化這些共性法則，會寫得更專業。但是沒有關系，AI不會影響我們享受自己的書寫過程。”從這個角度說，AI的發展更多是為學書者提供助力而非威脅。他愈發覺得，書法的魅力在于書寫過程中的心流體驗。AI或許能在教學、技巧解析上提供幫助，但它無法替代你在喧囂中安住內心。

方剛說自己從小受到中國傳統文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人生理想的影響，覺得自己要為國家，為人民做點什么事情。“后來選擇當兵，就覺得是神圣的奉獻。脫下軍裝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不適應的，迷茫。就想自己應該做什么能更有意義，開始重新尋找人生的意義。”

方剛漸漸意識到，自己需要更多地學習。他深知，若想對他人有益，自己必須先充實富足，否則何談給予？書法對他而言，不僅是愛好，更是一種載體和工具，幫助他安頓內心。當自己的內心安定下來，身邊的人或許會感受到這種積極的生命狀態，進而影響一兩個人，甚至一小部分人。方剛覺得，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方剛身上的那種沉靜安寧，讓人不好在他面前“造次”，他笑說自己缺少為人處世的經驗，在這方面也就二十來歲，但他的靈魂深處好像住著一個老人，甚至可能有幾千年。“我覺得人的生命的長度，不限于實際的年齡，而是和你看待歷史的眼光是有關系，我很享受現在這種狀態。”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供圖/方剛

編輯/張嘉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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