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村的春天總是來得格外早。
二月的風還帶著寒意,村頭的老柳樹卻已冒出嫩綠的新芽。張順蹲在自家小院里,正用刨子細細打磨一塊榆木板,木屑像雪花般簌簌落下,在他腳邊積了薄薄一層。
"順子哥,我給你送午飯來了。"清脆的聲音從籬笆外傳來。張順抬頭,看見柳青兒挎著竹籃站在院門外,發梢上還沾著幾片山茶花瓣。
張順連忙放下刨子,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手:"青兒,不是說好我去你家取嗎?你爹的腿傷還沒好利索,你得多照顧他。"
柳青兒抿嘴一笑,眼角彎成月牙:"爹喝了藥正睡著呢。我蒸了槐花餅,趁熱吃才香。"她掀開籃子上蓋的藍布,香氣頓時飄散開來。
張順接過籃子時,兩人的手指不經意碰在一起,都紅了耳根。這情景被路過的王嬸瞧見,笑著打趣:"喲,小兩口還沒成親就這般恩愛,等三月十八辦了喜事可怎么得了?"
柳青兒羞得轉身就要走,卻被張順輕輕拉住衣袖:"等等,我有東西給你。"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木雕小盒,盒蓋上刻著并蒂蓮,"昨兒個完工的,裝你的銀針正好。"
小盒不過掌心大小,卻暗藏玄機。柳青兒輕輕撥動側面的木栓,盒蓋竟自動緩緩開啟,露出里面紅色的絨襯。"這、這怎么做到的?"她驚訝地睜大眼睛。
張順憨厚地笑了笑,指著盒底解釋道:"這里頭有個小機關,用松木削的簧片,力道要恰到好處才行。"他說著又演示了一遍,盒蓋開合間發出悅耳的"咔嗒"聲。
柳青兒愛不釋手地捧著木盒,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我爹說讓你下午去趟鎮上,李掌柜托人捎信來,說是要定做幾個妝奩。"
張順點點頭,三兩口吃完槐花餅:"我這就去。你回去告訴柳叔,等我從鎮上回來,就去幫他換藥。"他收拾好工具,背上木匠箱就要出門,又回頭囑咐道:"山里的雪剛化,路滑,你采藥時當心些。"
柳青兒站在院門口,看著張順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小木盒,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她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一場暴風雨即將降臨在這對年輕人身上。
鎮上的"錦榮軒"是方圓百里最大的木器行。張順剛踏進店鋪,李掌柜就熱情地迎上來:"張師傅可算來了!賈府的大管家等您半天了。"
里間走出個穿著綢緞衣裳的中年男子,下巴抬得老高:"你就是張順?我們老爺要打一套黃花梨家具,聽說你手藝不錯,特意點名要你去府上做工。"
張順有些猶豫:"承蒙賈老爺抬愛,只是小的手頭還有幾件活計..."
"一天一兩銀子。"大管家打斷他,"管吃管住,做得好另有賞錢。"
這價錢是市價的五倍不止。李掌柜在一旁拼命使眼色,張順只好應下:"那容我回家收拾工具,明日一早便去賈府。"
大管家卻一擺手:"不必麻煩,府上什么工具都有。這就跟我走吧,老爺等著看樣品呢。"不由分說,兩個家丁已經上前接過張順的木匠箱。
賈府坐落在鎮西頭,朱漆大門前蹲著兩只石獅子,威風凜凜。張順跟著管家穿過三道院落,來到一間寬敞的廳堂。地上鋪著青州進貢的絨毯,墻上掛著名家字畫,多寶閣上擺滿珍玩,看得張順眼花繚亂。
"老爺,張木匠到了。"管家恭敬地通報。
太師椅上坐著個五十來歲的肥胖男子,圓臉小眼,手上戴著三四個金戒指,正是賈富貴。他瞇著眼打量張順:"嗯,倒是個精神小伙。聽說你會做機關木器?"
張順作了個揖:"回老爺的話,小的只是會些粗淺手藝。"
賈富貴拍拍手,丫鬟立刻端上一個錦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個精巧的九連環。"這是我花二十兩銀子從京城買的,你可能仿制?"
張順仔細查看后點頭:"能做,不過需要上好的紫檀木。"
"好!"賈富貴突然大笑,"你若能在三日內做出來,賞錢翻倍!管家,帶他去東跨院住下,好生伺候著。"
東跨院環境清幽,廂房里工具木料一應俱全。張順安頓下來就開始干活,心里盤算著:三兩銀子足夠給柳叔買最好的傷藥,還能給青兒打支銀簪子。
第一天平安無事。第二天晌午,張順正在院子里試裝九連環的部件,忽聽墻外傳來女子的啜泣聲。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少女被兩個婆子拖著往后院去。
"看什么看!"其中一個婆子惡狠狠地瞪過來,"那是老爺新買的丫頭不懂規矩,正在管教呢!"
張順低下頭繼續干活,心里卻隱隱不安。晚飯時分,送飯的小廝多嘴道:"張師傅好福氣,我們三小姐看上您的手藝,非要老爺留您多住幾日呢。"
"三小姐?"張順疑惑道。
小廝壓低聲音:"就是今兒個您看見的那位。其實是老爺的遠房侄女,父母雙亡來投奔的。老爺說要給她找個好人家..."話沒說完,被突然出現的管家厲聲喝止。
夜里,張順翻來覆去睡不著。三更時分,他輕手輕腳來到后院,果然聽見廂房里傳出女子的哭聲。借著月光,他看見窗紙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一個分明是賈富貴!
"小美人兒,跟了老爺我,保你吃香喝辣..."淫邪的聲音透過窗紙傳來。
"求求您放過我,我爹臨終前已經把我許給鄰村的..."少女的哀求戛然而止,似乎被捂住了嘴。
張順氣血上涌,正要上前,卻被一只枯瘦的手拉住。回頭一看,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仆。"后生別沖動,"老仆搖頭嘆息,"上個月有個佃戶為這事出頭,現在還在大牢里蹲著呢。"
"難道就任他胡作非為?"張順握緊拳頭。
老仆四下張望,塞給他一塊玉佩:"明日你借口買木料出府,把這個交給縣衙的周師爺。記住,千萬別讓人看見!"
第三天傍晚,張順終于完成了九連環。賈富貴試玩后連連稱贊:"好手藝!比京城買的還精巧。管家,取五兩銀子來!"
張順躬身道:"老爺,小的離家多日,想今晚回去看看。"
賈富貴笑容一斂:"急什么?明日我五十大壽,縣令大人都要來賀喜。你留下幫忙招待賓客,少不了你的好處。"說著拍拍手,"來人,擺酒!我要好好犒勞張師傅。"
酒過三巡,賈富貴突然嘆氣:"張師傅年輕有為,可惜娶了個村姑。我那侄女年方二八,若能得你這般夫婿..."
張順酒意頓消,連忙起身:"老爺抬愛,小的已經娶妻,萬萬不敢妄想。"
"啪!"賈富貴突然摔了酒杯,厲聲道:"好個不識抬舉的東西!管家,取他前日做的妝奩來!"
管家捧來的妝奩盒蓋大開,里面赫然少了顆珍珠。"價值五十兩的南海珍珠,昨日清點還在,今日就不見了。張順,你作何解釋?"
張順大驚:"老爺明鑒,小的從未見過什么珍珠!"
"還敢狡辯!"賈富貴冷笑,"來人,搜他住處!"
不多時,家丁拿著個布包回來,抖開一看,正是那顆珍珠。"贓物在此,你還有何話說?"賈富貴得意道,"要么三日內還清五十兩,要么就去蹲大牢!"
張順這才明白落入圈套,但為時已晚。衙役將他押回青柳村抄家時,柳青兒正在院里曬草藥。
"青兒快跑!"張順剛喊出聲就被衙役一棍打暈。朦朧中,他聽見妻子的尖叫和掙扎聲,感覺有幾縷發絲拂過臉頰,接著便陷入黑暗。
等張順醒來,發現自己被關在賈府柴房,雙手被麻繩勒得發紫。透過窗縫,他看見西廂房亮著燈,窗紙上映出柳青兒的身影,旁邊站著賈富貴!
"順子啊,你媳婦自愿來府里當丫鬟抵債,你怎么這般不識抬舉?"第二天賈富貴來柴房,掏出一方繡帕,"這是她讓我交給你的。"
張順認得那帕子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分明是有人握著青兒的手強繡的。他咬緊牙關不說話,心里卻記起老仆的話——西廂房有密道通往后花園。
當夜三更,張順用藏在鞋底的薄鐵片磨斷繩索,撬開柴房鎖鏈。借著月光,他摸到西廂房后窗,輕輕叩了三下。
窗縫里塞出一張紙條:"賈賊逼我為妾,假意應允。西廂房衣柜后有密道通后花園,望夫君速尋縣令做主。"字跡潦草,可見寫時匆忙。
張順剛要離開,忽聽假山后傳來窸窣聲。他閃身躲進陰影,只見賈富貴摟著個戴斗篷的女子走來。那女子掀開面紗,竟是縣令夫人!
"死鬼,那老東西后日做壽,你準備的砒霜可別出了差錯。"縣令夫人嬌嗔道。
賈富貴嘿嘿笑著:"放心,等老頭子一死,你繼承家產,咱們遠走高飛..."話未說完,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二人匆匆離去。
張順渾身發冷,突然福至心靈——這豈非天賜良機?他連夜翻墻出府,卻不是去縣衙,而是直奔城南破廟。那里住著個瘋癲老乞丐,當年曾教過他機關術。
破廟殘垣斷壁,月光從屋頂的大洞瀉下,照在蜷縮在神龕旁的身影上。老乞丐須發皆白,衣衫襤褸,正就著月光擺弄幾個木塊。
"老前輩!"張順跪倒在地,"求您救命!"
老乞丐頭也不抬:"機關之道,首重心正。你小子惹了什么禍事?"
張順將事情原委道來,老乞丐聽完哈哈大笑:"好!好!那賈富貴作惡多端,今日合該他倒霉。"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木雕小鳥,"你看這個。"
只見他在鳥尾一擰,小鳥竟"撲棱棱"飛了起來,在空中盤旋三圈才落下。"這是'聲動機關',老夫研究了三十年才成。今夜便傳與你,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前輩請講!"
"他日若遇百姓蒙冤,當以巧技助之,不可恃技斂財。"老乞丐目光炯炯,哪有半分瘋癲之態。
張順鄭重叩首:"弟子謹記!"
這一夜,老乞丐傾囊相授。天亮時分,張順帶著新做的木盒返回賈府,故意讓家丁抓住。"老爺饒命!"他佯裝恐懼,"小的愿做牛做馬償還債務,只求放過我妻子。"
賈富貴見他服軟,得意道:"早該如此!來人,把他關進工房,給我好好干活!"
工房里,張順表面在為賈富貴制作壽禮,暗地里卻在老乞丐教授的機關盒中加裝特殊裝置。這盒子外觀華麗,內分三層:上層放普通壽禮,中層藏發聲機關,底層是觸發裝置。
與此同時,柳青兒在賈府也沒閑著。她被軟禁在西廂房,每日都有婆子監視。這日趁婆子打盹,她將偷聽到的田產契約內容寫在薄紙上,卷成細條塞進張順先前送她的空心木簪里。
"小賤人,干什么呢?"婆子突然醒來。
柳青兒鎮定地將簪子插回發髻:"梳頭罷了。媽媽若是困了,不如去歇息,我保證不亂跑。"
婆子哼了一聲:"諒你也不敢!老爺說了,等明日壽宴后就收你入房。到時候飛上枝頭變鳳凰,可別忘了老身的好處。"
賈富貴五十大壽這天,賈府張燈結彩,賓客如云。縣令坐著八抬大轎親自來賀,縣令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時與賈富貴眉目傳情。
酒過三巡,賈富貴擊掌喚道:"今日承蒙各位賞光,特請巧匠張順獻上壽禮!"
在眾人注視下,張順捧著一個鎏金木匣走到堂前。縣令剛要接過,張順突然高喊:"大人且慢!這匣子需用特殊法子開啟,否則會傷及寶物。"
只見他按動匣底暗鈕,匣蓋緩緩升起,露出里面兩樣東西:一是賈富貴送給縣令夫人的翡翠鐲子,二是幾個精巧的木偶。
"這是何意?"縣令皺眉。
張順不答,又在匣側一按。木偶突然動了起來,栩栩如生地重現賈富貴與縣令夫人私會的場景,更可怕的是,木偶口中竟傳出那夜二人密謀下毒的真實對話!
"荒唐!"縣令拍案而起。賈富貴面如土色,撲上來要搶木匣,卻被衙役按住。搜查之下,果然在他袖中找出砒霜包。
"大人明鑒!"縣令夫人跪地哭訴,"這木匠使妖法陷害妾身啊!"
張順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柳青兒暗中傳遞的木簪,旋開機關倒出密信:"這是賈府強占民田的賬目抄本,請大人過目。"
縣令看完,臉色鐵青。正要發作,忽聽門外傳來洪亮的聲音:"好一場大戲!本官來得正是時候!"
眾人回頭,只見那"瘋乞丐"身著官服大步而入,身后跟著一隊官兵。"撫臺大人!"縣令嚇得跪倒在地。
原來這"老乞丐"竟是微服私訪的江南巡撫程大人!他早接到百姓狀告賈富貴橫行鄉里,特意扮作乞丐暗中查訪。
"來人!"程巡撫厲聲道,"將賈富貴與縣令夫人押入大牢!縣令停職查辦!"
衙役從西廂房救出柳青兒時,她懷里還緊緊抱著本賬冊。夫妻重逢,恍如隔世。
半月后,賈富貴被判流放三千里,縣令革職查辦。程巡撫親自為張順夫婦主持公道,不僅歸還了他們的家產,還重賞了張順的義舉。
臨行前,程巡撫拍著張順的肩膀說:"后生可畏啊!這木匠活做到你這份上,可謂..."
"是木頭成了精。"柳青兒抿嘴接話,逗得眾人大笑。
張順卻鄭重跪下:"大人,弟子有一事相求。賈府那些被強占的田地,能否歸還原主?還有那些被逼為奴的百姓..."
程巡撫欣慰地點頭:"難得你這時候還想著別人。放心,本官已經命人清查造冊,不日便會物歸原主。"
回到青柳村后,張順用賞銀開了間木匠鋪,專教窮苦孩子手藝。他總說:"這人世間的機關,再精巧也巧不過人心。但只要心里裝著正道,再難的局也能解開。"
有人問起那晚他為何不去告官反而找乞丐,張順笑而不答。只有柳青兒知道,那夜丈夫摸黑回來時說的第一句話:"青兒,縣令若真是清官,他夫人怎會與賈賊勾結?咱們得找更大的官..."
第二年春天,柳青兒生下一對龍鳳胎。滿月那天,村里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客人——程巡撫派人送來一塊匾額,上書"巧奪天工"四個大字。
張順將匾額掛在鋪子正中,下面擺著那個改變他們命運的機關木匣。每當有客人問起,他就會講述這個關于智慧、勇氣和正義的故事,而故事的結尾總是這樣:
"所以啊,這世上最精巧的機關,不是木頭做的,而是人心里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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