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的北風刮得人臉生疼，李大山裹緊了單薄的棉襖，搖搖晃晃地走在村間小路上。他剛從鎮上的酒館出來，喝得七葷八素，眼前的路都變成了兩條。

"再...再來一杯..."他嘟囔著，伸手去抓根本不存在的酒杯，結果一個趔趄，差點栽進路邊的水溝里。

夜已深沉，村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李大山瞇著眼睛辨認方向，卻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本就是個外鄉人，去年才流落到這個叫青柳村的地方，靠給村里富戶做短工為生。

"這...這是哪兒啊..."他扶著墻，感覺天旋地轉。恍惚間，他看見前面有戶人家還亮著燈，便跌跌撞撞地朝那光亮走去。

"有人嗎...開開門..."李大山拍打著院門，聲音含糊不清。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素凈棉布衣裙的女子提著油燈站在門口。燈光映照下，她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面容清秀卻帶著幾分憔悴，烏黑的發髻上簪著一朵小白花。

"這位大哥，你找誰？"女子警惕地問道，聲音輕柔卻帶著戒備。

李大山醉眼朦朧地看著她，突然咧嘴一笑："找...找我媳婦..."說完，整個人向前栽去。

女子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扶，結果被李大山沉重的身軀壓得連連后退，兩人一起跌坐在院子里。

"哎呀！"女子掙扎著從李大山身下爬出來，拍了拍衣裙上的塵土，又氣又惱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她本想喊人來幫忙把這個醉漢拖出去，但看到李大山凍得發青的臉和單薄的衣衫，心又軟了下來。

"造孽啊，這么冷的天..."她嘆了口氣，費力地把李大山拖進了堂屋。

堂屋里生著炭火，暖融融的。女子把李大山安置在炕上，又拿來熱毛巾給他擦臉。擦著擦著，她的手突然頓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大山的面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怎么會這么像..."她喃喃自語，眼中泛起淚光。

李大山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照顧自己，他勉強睜開眼，看見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在忙碌。

"水..."他干裂的嘴唇動了動。

女子立刻端來一碗溫水，扶起他的頭小心喂下。水溫剛好，不燙不涼，李大山一口氣喝了大半碗，感覺舒服多了。

"你...你是誰？"他含糊地問道。

"我叫王春花，這是我家。"女子輕聲回答，"你喝醉了，走錯門了。"

李大山這才意識到自己闖入了別人家里，掙扎著要起身："對...對不起...我這就走..."

王春花按住他："別動，你醉成這樣，外面又冷，今晚就在這兒將就一晚吧。"她轉身去廚房，"我給你煮碗醒酒湯。"

李大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被輕輕搖醒，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遞到面前。

"趁熱喝了吧，能舒服些。"王春花的聲音溫柔似水。

李大山接過碗，湯里飄著姜絲和蔥花，還有一股淡淡的草藥香。他小口啜飲，熱流從喉嚨一直暖到胃里，酒意頓時消了大半。

"多謝...多謝嫂子..."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李大山欠你個人情。"

王春花笑了笑："舉手之勞而已。你睡炕上吧，我去隔壁屋。"說完，她拿起油燈就要離開。

"等等！"李大山急忙叫住她，"這怎么行？我睡地上就行，哪能占你的炕..."

王春花搖搖頭："你喝多了，地上涼，容易生病。"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我弟弟從前也愛喝酒，有一次醉倒在雪地里，差點凍死..."

李大山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再三道謝。王春花給他拿來一床干凈的被褥，又叮囑了幾句才離開。

躺在溫暖的炕上，李大山卻怎么也睡不著。他總覺得王春花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像是看一個陌生人，倒像是...像是在看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李大山就醒了。他輕手輕腳地疊好被褥，正準備悄悄離開，卻聽見廚房傳來動靜。推門一看，王春花已經生火做飯了。

"李大哥醒啦？"王春花回頭看見他，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我煮了粥，吃了再走吧。"

李大山本想拒絕，但聞到粥香，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尷尬地站在原地，搓著手說："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我一個人吃飯也冷清。"王春花盛了兩碗粥，又端出一碟咸菜，"將就著吃吧。"

粥是紅薯粥，熬得稠稠的，甜香撲鼻。李大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偷瞄王春花。晨光中，她低眉順眼地小口喝粥，睫毛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顯得格外溫婉。

"王...王嫂子，"李大山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男人呢？"

王春花的手頓了一下，輕聲說："去年病死了。"

李大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對不起，我不該問..."

"沒關系。"王春花搖搖頭，"都是命。"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李大山三兩口喝完粥，起身告辭："多謝收留，我該走了。"

王春花送他到院門口，欲言又止。李大山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王嫂子，你家有什么重活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我李大山雖然沒什么本事，但有一把子力氣。"

王春花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李大山點點頭，轉身離開。他沒看見身后王春花久久注視著他的背影，眼中含著的淚水。

李大山剛走到村口，就碰見了村里的長舌婦劉嬸。劉嬸眼睛一亮，快步走過來："喲，李大兄弟，這一大早的，從哪兒來啊？"

李大山老實回答："從王嫂子家來，昨晚喝多了，走錯門了..."

劉嬸立刻露出夸張的表情："哎呀呀，從春花家出來？你們...？"她擠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李大山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擺手："不是你想的那樣！王嫂子好心收留我一晚，我們清清白白的！"

劉嬸撇撇嘴，明顯不信："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說出去誰信啊..."她扭著腰走了，嘴里還嘀咕著，"守寡不到一年就耐不住寂寞了..."

李大山氣得拳頭都攥緊了，但又不便追上去理論，只能懊惱地跺了跺腳。

接下來的幾天，村里開始流傳風言風語。有人說看見李大山半夜從王春花家出來，有人說王春花門前常有男人出入...話越傳越難聽。

李大山在田里干活時，聽見幾個長工也在議論這事。

"聽說那王寡婦表面正經，背地里可騷著呢..."

"可不是，剛死了男人就勾搭上李大山了..."

"嘖嘖，平時裝得跟貞潔烈女似的..."

李大山聽不下去了，掄起鋤頭走過去："你們胡說什么呢！王嫂子是好人，那天我喝醉了，她好心收留我一晚，什么事都沒有！"

幾個長工訕訕地閉了嘴，但眼神里分明寫著不信。

李大山越想越氣，扔下鋤頭就往王春花家跑。他要告訴她這些流言，讓她有個準備。

王春花正在院子里曬被子，見李大山急匆匆地跑來，疑惑地問："李大哥，出什么事了？"

李大山喘著氣，把聽到的流言一五一十地說了。他本以為王春花會生氣或傷心，沒想到她只是苦笑著搖搖頭："隨他們說去吧，我問心無愧。"

"可是..."李大山急了，"這對你名聲不好啊！"

王春花抬頭看著李大山，突然問道："李大哥，你多大了？"

李大山一愣："三十有二了。"

"我弟弟要是活著，也該是你這個年紀了。"王春花輕聲說，眼中泛起淚光，"他和你長得真像，特別是喝醉的樣子..."

李大山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才..."

王春花點點頭："那天晚上，我第一眼看見你，還以為是我弟弟回來了..."她擦了擦眼角，"他在邊關當兵，三年前戰死了，連尸骨都沒找回來。"

李大山心頭一震，不知該說什么好。難怪王春花會收留一個素不相識的醉漢，難怪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我明白了。"他鄭重地說，"王嫂子，你放心，我會幫你澄清這些謠言的。"

從那天起，李大山開始頻繁地往王春花家跑。不是幫她挑水劈柴，就是修葺漏雨的屋頂。有人問起，他就大聲說："王嫂子是我認的干姐姐，我幫她干活怎么了？"

起初村里人還在背后指指點點，但時間一長，見兩人確實規規矩矩的，流言也就漸漸平息了。

一個雨天的傍晚，李大山幫王春花收完晾曬的糧食，渾身都淋濕了。王春花拿來干毛巾給他擦頭發，又找出一套干凈衣服："這是我亡夫的衣服，你要是不嫌棄..."

李大山換上衣服，意外地合身。王春花看著他，眼神恍惚了一下："真像..."

"像你丈夫？"李大山問。

王春花搖搖頭："像我弟弟。我丈夫是個瘦高個，沒你這么壯實。"

兩人坐在堂屋里喝茶避雨，聊起了各自的往事。李大山說自己從小父母雙亡，四處流浪，至今沒成家。王春花則講述了她和弟弟相依為命的童年，以及弟弟從軍后戰死的噩耗。

"我丈夫是個好人，但我們的婚姻是父母之命。"王春花望著窗外的雨簾，"他心里有別人，我心里記掛著弟弟，我們相敬如賓，卻談不上多恩愛。"

雨越下越大，天也黑了。王春花留李大山吃晚飯，還燙了一壺酒。

"今天是我弟弟的忌日。"她給李大山斟了一杯，"陪我喝一杯吧。"

李大山端起酒杯，鄭重地說："敬你弟弟，他是個英雄。"

兩杯酒下肚，王春花的臉上泛起紅暈，話也多了起來。她說弟弟小時候如何調皮，如何保護她不被村里孩子欺負...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李大山鬼使神差地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王春花沒有躲閃，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春花..."李大山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如果你不嫌棄，讓我來照顧你吧。"

王春花的眼淚流得更兇了，但她卻笑了起來："傻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李大山握住她的手，"我不想只做你弟弟的影子，我想做你的男人。"

雨停了，月亮從云層中探出頭來，銀光灑在兩人身上。王春花輕輕點了點頭，李大山欣喜若狂，一把將她摟入懷中。

三個月后，李大山和王春花在村里辦了簡單的喜事。當初散布謠言的劉嬸也來賀喜，還不住地夸："我就說嘛，這兩人般配得很！"

新婚之夜，李大山抱著王春花，輕聲問："現在還想你弟弟嗎？"

王春花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微笑著說："想，但不一樣了。他現在是我的回憶，而你，是我的現在和未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灑下清輝。院子里的老梨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祝福這對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