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在油紙傘上的聲音細碎而急促,沈硯秋攏了攏半舊的灰鼠皮斗篷,低頭避開迎面撲來的風雪。臘月里的青石板路結了層薄冰,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了懷里那包剛用祖?zhèn)饔衽鍝Q來的藥材。
城西沈家曾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到他父親那輩卻因一場大火燒光了綢緞莊的存貨,從此家道中落。如今二十二歲的沈硯秋獨自守著祖?zhèn)鞯娜M宅院,靠變賣家中字畫度日。今日請郎中給老仆福伯看診,竟連診金都湊不齊,只得將母親留下的羊脂玉佩押在了藥鋪。
轉過巷口時,一抹異色突然刺入眼簾。沈硯秋駐足望去,只見路旁老槐樹下蜷著個翠綠身影。那是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子,穿著單薄的柳綠色衫子,烏發(fā)間別著支木雕杏花簪,在滿地素白中格外扎眼。
"姑娘?"沈硯秋蹲下身,油紙傘傾斜著遮住她頭頂風雪。女子雙眼緊閉,唇色泛青,懷里卻緊緊抱著個藍布包袱。他猶豫片刻,終是嘆了口氣,將斗篷解下裹住女子,連人帶包袱抱了起來。
沈家老宅的銅門環(huán)在風雪中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前來應門的福伯見公子抱著個人,驚得連咳都忘了:"這、這是..."
"路上遇見的,勞您燒些熱水。"沈硯秋大步穿過前院,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他將女子安置在西廂房的暖閣里,這才發(fā)現(xiàn)她腰間系著條奇怪的絲絳——七種顏色的絲線絞成麻花狀,末尾綴著顆渾圓的白玉珠。
福伯端著姜湯進來時,女子正巧睜開眼睛。那是一雙讓人過目難忘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得發(fā)亮,像兩丸浸在清水里的黑瑪瑙。她目光在屋內轉了一圈,最后落在沈硯秋臉上,忽然綻開個笑:"公子好相貌。"
沈硯秋耳根一熱,接過福伯手中的碗遞過去:"姑娘喝些姜湯暖暖身子。不知如何稱呼?為何昏倒在雪地里?"
"我叫柳青蘿。"她接碗時指尖擦過沈硯秋的手背,涼得像塊冰,"本是鄰縣繡娘,要去臨州投親,誰知半路遇上劫道的..."話到此處突然噤聲,低頭啜飲姜湯,睫毛在燭光下投出細密的陰影。
福伯悄悄拽了拽沈硯秋的袖子。退出廂房后,老仆憂心忡忡道:"公子,這姑娘來歷不明..."
"總不能見死不救。"沈硯秋望了眼窗外愈下愈大的雪,"且住兩日,待雪停了再作打算。"
誰知這場雪竟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五日。柳青蘿在沈家住下后,總搶著做些縫補漿洗的活計。她女紅極好,有回見沈硯秋的直裰肘部磨薄了,不知從哪找來塊靛藍布料,一夜之間補出叢栩栩如生的墨竹,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是補丁。
第七日清晨,沈硯秋在書房整理父親留下的賬冊,忽聞一縷幽香飄來。抬頭見柳青蘿倚在門邊,手里托著個紅漆食盒。
"公子整日對著這些發(fā)黃紙頁,當心熬壞了眼睛。"她將食盒放在案頭,掀蓋是碗冒著熱氣的酒釀圓子。沈硯秋道謝時注意到她腕間有道細長的紅痕,像是被什么利刃劃過。
柳青蘿順著他的目光縮回手,笑道:"小時候學針線落下的疤。"說著從袖中取出個荷包,"昨日收拾屋子,在廂房床底下發(fā)現(xiàn)這個。"
沈硯秋接過一看,是個褪色的藕荷色荷包,正面繡著對交頸鴛鴦,針法竟與柳青蘿前日補衣的手法有七八分相似。他翻到背面,赫然看見角落里用金線繡著個"柳"字。
"這..."他猛地抬頭,"姑娘可認識家父?"
柳青蘿眼神閃爍:"我今年才十八,怎會認識沈老爺?"
午后沈硯秋拿著荷包去問福伯。老仆對著陽光細看半晌,突然臉色大變:"這、這是二十年前那位柳姑娘的繡活!那年冬天也有場大雪,老爺收留了個繡娘,住了半月忽然不見蹤影..."他渾濁的眼中浮現(xiàn)懼色,"最奇的是,她走后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像從沒人住過。"
沈硯秋心頭突突直跳。他想起柳青蘿補衣時從不需畫樣,絲線在她手中仿佛自有生命;想起她夜半常在天井里對月而立,衣袂無風自動;更想起有回早起,撞見她從廚房出來,唇邊沾著未擦凈的...那分明是生雞血。
雪停那日,鎮(zhèn)上李員外家派人來請沈硯秋。原來李小姐出嫁在即,聽聞沈家有位繡技超群的姑娘,愿出重金求繡嫁衣。沈硯秋回家說起此事,柳青蘿正對著銅鏡梳頭,聞言放下木梳:"公子希望我去?"
"姑娘若不愿..."
"我去。"柳青蘿轉身一笑,"但有個條件——公子得陪我同往。"
李府花廳里,柳青蘿摸著那匹正紅織金緞,指尖在陽光下泛著珍珠似的光澤。李夫人試探道:"聽聞蘇繡最重劈絲,不知姑娘..."
只見柳青蘿從隨身包袱里取出繡繃,拈起一根絲線輕輕一吹——那線竟自分作八股,細如蛛絲。滿座嘩然中,她飛針走線,轉眼繡出朵含露牡丹,花蕊處用金線摻著孔雀羽,轉動間流光溢彩。
當夜李府設宴款待。沈硯秋多飲了幾杯,回程時腳步虛浮。路過一處僻靜小巷,柳青蘿突然拽住他:"公子小心!"話音未落,前方黑暗中傳來重物倒地聲。舉燈照去,竟是條碗口粗的烏梢蛇僵臥在地,七寸處插著根銀簪——正是柳青蘿發(fā)間那支。
"姑娘怎知..."
柳青蘿拔下簪子,蛇身立刻化作縷黑煙消散。她面色蒼白如紙:"公子且記住,三日后無論誰叫門都別開,尤其是..."話未說完,整個人軟軟倒下。
沈硯秋將人背回家,發(fā)現(xiàn)她腰間那條七彩絲絳不知何時斷了一股,白玉珠也出現(xiàn)了裂紋。福伯見狀倒吸涼氣:"這是續(xù)命縷啊!民間傳說用七種靈獸毛發(fā)編成,可擋災禍..."
第三日黃昏,沈硯秋緊閉門戶,連福伯都打發(fā)去了親戚家。梆子敲過三更,果然有人叩響門環(huán)。透過門縫望去,竟是個與柳青蘿容貌相似的婦人,挎著個蓋藍布的竹籃。
"沈公子,老身來尋女兒。"婦人聲音像鈍刀刮竹,"她偷了族中圣物私自下山,該回去了。"
沈硯秋攥緊門閂:"青蘿姑娘不在。"
婦人冷笑一聲,掀開籃布——里面躺著只通體雪白的狐貍,眉心一點朱砂,雙眼緊閉似在昏睡。沈硯秋心頭巨震,那狐貍耳尖的缺痕,與柳青蘿左耳上的胎記分毫不差。
"她為報恩強修人形,如今遭了反噬。"婦人將籃子放在門前石階上,"公子若真憐惜她,明日日出前將此物系在她腰間。"說著拋來個錦囊,落地發(fā)出玉石相擊的脆響。
五更時分,柳青蘿悠悠轉醒。見沈硯秋守在榻前,她忽然落下淚來:"公子都知道了?"原來二十年前沈父所救繡娘正是她母親。當年她們狐族遭難,母親為報恩留下續(xù)命縷,如今她前來是為完成母親遺愿。
"我本打算助公子重振家業(yè)后就離開..."她撫著斷裂的絲絳苦笑,"沒想到提前露了形跡。"
沈硯秋打開錦囊,倒出七顆蓮子似的白玉珠:"這是?"
"我的...內丹碎片。"柳青蘿勉強支起身子,"族人要我回去閉關百年才能恢復。可公子家傳的那幅《雪溪圖》里藏著..."話未說完突然噤聲,警惕地望向窗外。
天蒙蒙亮時,沈硯秋去廚房熬藥,回來發(fā)現(xiàn)西廂房空空如也。床榻上整齊疊著那件柳綠色衫子,上面用紅線繡著首小詩:"雪泥鴻爪偶留痕,報恩未敢惜此身。愿君重振舊家門,莫問青蘿何處尋。"
三個月后,沈硯秋在整理《雪溪圖》時,從畫軸暗格里發(fā)現(xiàn)張地契——正是當年燒毀的綢緞莊舊址。更奇的是,每當他對著柳青蘿留下的繡帕發(fā)呆時,帕上鴛鴦的眼睛總會微微發(fā)亮,像是遠方有人在輕輕回應。
有人說曾在深山里見過穿綠衣的姑娘,她總在月圓之夜對著沈府方向吹笛;也有人說沈公子書房里常有個模糊的女子身影,在燈下替他研墨添香。唯有福伯知道,每年冬至那日,公子都會在門前石階上放碗酒釀圓子,第二天碗必定空空如也,邊上留著朵小小的梅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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