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羨慕樹的從容,樹卻在年輪里刻滿“求生劇本”。在過去五十年里,全球北方森林一直在向北遷移。從2018年到2020年,英國非虛構作家本·羅倫斯,穿越加拿大、西伯利亞、挪威、格陵蘭島和阿拉斯加,具體追蹤了六種能夠經受高緯度嚴寒的樹種。他還與生態學家和博物學家交談,拜訪當地居民,觀察樹木,討論巨大的環境變化,寫成《極北森林:移動的林木線》一書。
這是一次充滿驚奇和敬畏的旅程。這本書結合非虛構文學與最新的科學研究,講述了即將消失的最后一片森林,以及它對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未來意味著什么。正如羅倫斯所說:“只有最具創造力的物種才能夠在極端寒冷的緯度生存。”這些樹木用單萜傳遞求救信號,用菌絲網絡共享養分,甚至能記住猞猁皮毛擦過樹干的觸感。羅倫斯見證了地球最古老生命網絡的戰栗,試圖理解每一片森林的生死博弈,重新思考人類定義的時間與意義。
本文摘編自《極北森林:移動的林木線》,經出版方授權刊發,小標題為摘編者所起,注釋見原書。
原文作者|
[英]本·羅倫斯
《極北森林:移動的林木線》,[英]本·羅倫斯 著,王晨 譯,未讀|海峽出版發行集團,2025年2月。
當樹木向北方行進
我家房子后面有一棵很大很老的樹。對于它,我從來沒有多想過,它只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東西,教堂墓地邊上一棵粗糙多瘤的老樹,典型的威爾士景色。但是最近,我發現自己開始更加關注樹木了。
這棵樹是一棵歐洲紅豆杉。它矗立在高出路面數米的一座土丘上,根系虬曲有力,緊緊地扎在土壤下方。這棵歐洲紅豆杉精致的常綠針葉像細密的頭發,掛在巨大而彎曲的樹枝上,略顯凌亂的劉海下仿佛隱藏著一張臉——也許是一個害羞的綠人a。要想接近樹干,你必須將頭探進下垂的劉海下方,然后像拉開厚重的帷幕一樣分開樹枝,仿佛走到祭壇后面冒險一樣。這是一處神秘的庇護所,距離小路僅有幾步之遙,充滿了常綠樹和生命的微酸氣息。
在小路的另一側,還生長著另一棵歐洲紅豆杉,它稍小一些,但有著同樣光滑的粉紅色樹皮,有些地方毛茸茸的,而且發黏。我沿著它從土壤里冒出的裸露根系向前探尋,它們沿著路邊的土坡伸展,鉆進路面之下,與它體形更大的鄰居的根系糾纏在一起,共同形成一個生命結構。細觀察,這棵較小的樹結著鮮紅色的漿果:它是雌樹。更大的那棵沒有果實,是雄樹。它們是端莊又威嚴的一對,但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找不到任何人來告訴我這對古老愛人的年齡,也沒人知道它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確定歐洲紅豆杉的年代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部分原因在于它們沒有年齡上限。歐洲紅豆杉在青年時期生長迅速,在中年時期穩定生長,而在衰老后似乎可以無限期地存活。有時,這種樹會停止生長,休眠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長達數個世紀。年輪分析法不適用于歐洲紅豆杉。它們和雪松一樣,低垂的樹枝向土壤中扎根可以長成新的樹,樹樁也可以發芽并抽生枝條。如果放任不管,一棵歐洲紅豆杉大概能永遠再生。這是它們被凱爾特人視為神圣之物的原因之一。他們崇拜擁有紅色有毒漿果、粉色果肉和豐富汁液的歐洲紅豆杉,是因為它的神性、它賦予生命和死亡的能力,以及它的不死之名。教堂墓地是圓形的,表明這里曾經有一個“拉恩”(威爾士語中的llan)——基督教出現之前的神圣場所,先于那座諾曼風格的小教堂而存在。歐洲紅豆杉常常和“拉恩”一起出現。這對古老的愛人靜靜地矗立在石頭圍成的圓圈上方,在那條小路下牽手走過幾個世紀,甚至幾千年,這可能就是拉內留(Llanelieu)這座村莊存在于此的原因。
古樹總是令人驚嘆。它們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遺民,其生命周期比人類的時間尺度長得多。它們的分布方式和范圍是極其漫長的地質、氣候和進化周期在地球這顆行星上作用的結果。例如,歐洲紅豆杉的分布就很奇特,僅出現在中亞的高山地區,以及北歐的零星藏身之地,這表明它曾經的分布范圍一定更加廣泛,而它如今是一個孑遺物種——留存至今的都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格格不入者。這也許是危機時刻的一種安慰,提醒我們,我們擔憂的事情只是深深積聚在成千上萬圈年輪中的漫長時間里的一個小點。但如今,人類已經擾亂了海洋、森林、風和洋流組成的系統,以及孕育了我們這個物種的水和空氣中的氣體平衡。樹木不再提供慰藉,而是發出警告。
紀錄片《地球脈動》第一季畫面。
全球變暖的第一個受害者是我們對時間的自滿態度:千年已經變成了瞬間。如今,我每次看到山脈、森林或田野,都會感到大地同時在期待和回憶中顫抖。對于即將到來的不確定情況,我們最好的應對指南是歷史:地質學、冰川學和樹木年代學——研究巖石、冰和樹木的學問。因此,過去和未來都變得無所不在,時間變得難以捉摸,在山間散步會讓你頭暈目眩。突然間,我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樹木:在它們不存在的地方,它們曾經存在的地方,它們應該存在的地方。這是一種在時間之外看待風景的方式,就像離泥土更近的人一直做的那樣。而且這樣看來,現在那里的景色似乎是錯誤的。高聳在教堂和村莊上方的布萊克山(Black Mountains)那干凈利落的綠色輪廓如今在我眼里是一片悲慘的荒漠,是那個人類集體犯蠢的地質時代的紀念碑。
這些山丘是英格蘭和威爾士的邊界。首先越過這條邊界線的是羅馬人,然后是丹麥人,后來還有中世紀的英格蘭國王,這些越境行為標志著一場運動的開始,而這場運動最終在這顆星球最后的原始森林的偉大遺跡(亞馬孫熱帶雨林和亞北極北方森林)中走向了結局。羅馬人、丹麥人和英格蘭貴族都是為了尋找自然資源,主要是木材。威爾士的殖民化是建立在過度擴張(overreach)之上的經濟體系的第一個表現:所謂過度擴張,即早期重商主義者在超出其自身環境所能承載的極限之后,動用武力從其他地方獲取資金和資源的行為。根據定義,帝國就是過度擴張的表現,無論是英國人、維京人、羅馬人還是其他什么人建立的帝國。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有著不正常的共同理念:對某些人行動自由的限制被視為對自由原則本身的冒犯。這與森林的協同進化動態完全相反。
曾幾何時,這些山丘上長滿了樹木。現在只剩下一種在威爾士語中被稱為“ffridd”或“coedcae”的零散生態系統——山楂、低矮灌木叢和歐洲蕨與闊葉植物混合在一起,形成低地棲息地和高山棲息地之間的過渡地帶。山頂的泥炭證明這里曾經有森林。但那是在我們的新石器時代祖先為了放牧和獲取燃料而砍伐森林之前,也是在我們后來嗜好鹿、松雞,當然還有綿羊之前。然而,比樹木更早,在巖石還沒有被任何植物覆蓋之前,那里已經有了冰。
上一次冰期結束于一萬年前,按照地球的時間尺度只相當于幾秒鐘。拉內留的這兩棵古老的歐洲紅豆杉,可能是冰層退去后最早扎根的一批樹中某棵樹的孫輩,甚至可能是子代。像歐洲紅豆杉這樣的針葉樹的進化與冰期循環緊密相關。它們在貧瘠環境中,在營養有限的硬土中茁壯成長。這就是林木線的形成過程。因為林木線根本不是一條真正的線。
“林木線”一詞在現代用法中已經成為地圖上表示樹木生長范圍極限的一條固定的線,這個事實恰恰說明了人類的時間視野非常狹窄,也證明了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認為我們現在的棲息地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樹木的生長條件,無論是受到海(在山坡上)還是緯度(靠近北極)的限制,都取決于產生它們的環境:可利用的土壤、養分、光照、二氧化碳和暖和的氣溫。幾千年來,這些氣候條件一直保持著相當穩定的狀態,但在更長的時間尺度上,全球溫度的微小變化意味著林木線始終是一個移動的目標。
冰來來去去很多次。每一次,大自然都會重新啟動,慢慢地再次占領被冰雪侵蝕過的陸地。首先是地衣,然后是苔蘚,最后是草、灌木以及樺樹和榛樹等先鋒樹種,它們改善了土壤,并為隨后步伐緩慢的大樹傾倒無數的枯枝落葉層:松樹、無梗花櫟和歐洲紅豆杉。如果任其自由發展,那么除非受到寒冷或干旱的限制,否則地球上大多數棲息地的自然平衡都傾向于最終形成森林。因此,隨著冰層向北移動,林木線慢慢跟在后面,樹木在貧瘠的土壤中扎根,進行光合作用,脫落針葉,然后死亡,創造出肥沃的泥土層,為所有其他陸地生物的棲息地奠定基礎。在北半球,幾乎沒有一塊土地不曾被林木線掠過。
自三百萬年前的上新世以來,當植物的爆發令大氣冷卻到現代的平衡狀態時,以十萬年為一個周期的冰期就開始在我們的星球上留下標記。這種周期的產生是因為地球不是均勻自轉,而是像陀螺一樣不時搖晃的。這種搖晃被稱為米蘭科維奇循環(Milankovitch cycle)。每十萬年,它就會讓地球向遠離太陽的方向傾斜一點點,使地球稍微變冷,并導致兩極的冰雪在比我們的一年四季更大的時間尺度上擴張和消退。南極是一座島嶼,除了新西蘭和巴塔哥尼亞之外,冰川在南半球很少見。與此同時,北半球的自然造林和毀林一次又一次地交替上演。如果以地質時間為尺度對地球進行延時攝影,我們可以看到冰層有節奏地降低和后退,一大片綠色的森林向北極方向升起,然后又落下,就像呼吸一樣。
但如今這顆星球正在急促地呼吸。這個明亮的綠色光環正在以快到不自然的速度移動,給地球戴上一頂由針葉和闊葉組成的桂冠,將白色的北極地區變成綠色。林木線向北遷移不再是每世紀幾厘米的問題,而是每年數百米。它們不應該這樣。這一險惡的事實對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有巨大的影響。
紀錄片《地球脈動》第三季畫面。
我不記得第一次聽說“行進的樹木”是在何時何地。但在我費心去研究到底發生了什么之前,那幅景象一直伴隨了我好幾年。我原以為科學家已經觀察到了微小的變化,這很可能是他們在過去幾十年來對最近的氣候變暖趨勢做出的回應。然而,對于我親自發現的東西,我完全始料未及。我了解到,北極苔原正在長出更多灌木,變成了綠色。但這不是樹木貪婪地攝入二氧化碳并向北狂奔的簡單故事。這是一顆不斷變化的星球,生態系統正在適應巨大的變化,并試圖找到其平衡。每年都有面積相當于一個國家的森林被大火、寄生蟲和人類摧毀,而在其他地方,珍貴的苔原被樹木占據,現在后者已被視為入侵物種。森林在進化它們的物種群落,或者在不應該存在的地方突然出現,給那些生存策略依賴于森林保持穩定不變的動物和人類帶來了嚴重的影響。
我們的地圖過時了。北極林木線的位置一直是北極圈的定義之一。它幾乎完全準確地標記著另一條線,那就是7月份氣溫10℃等溫線——在世界頂部的這條線附近,夏季平均氣溫為10℃。這條波浪線短暫地擦過蘇格蘭凱恩戈姆山的頂部,然后在離開溫帶森林峽灣后登陸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內陸。經過芬馬克郡的高地后,它從俄羅斯的白海穿過西伯利亞頂部,一直延伸到白令海峽。在阿拉斯加,林木線北抵布魯克斯山脈,然后沿對角線俯沖穿過加拿大,在哈得孫灣再次與大海相遇。在這片內陸海的另一邊,它蜿蜒穿過魁北克和多山的拉布拉多地區,然后跨過海洋,跳上格陵蘭島南部。
這就是本書中描述的旅程路線,不過線的概念本身就具有誤導性。放大來看,林木線根本不是一條線,而是生態系統之間的過渡帶,科學家稱之為森林-苔原生態交錯帶(forest-tundra ecotone,簡稱FTE),在有些地方寬達數百公里,在另一些地方只有幾英尺寬。隨著氣候變暖,該地帶以及兩側巨大的苔原和森林生態系統正在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發生各種變化。總之,這條線是錯誤的。7月份氣溫10℃等溫線不再是制圖師可以依賴的穩定事實,它在地球上劇烈搖擺,西伯利亞、格陵蘭、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夏季氣溫都能證明這一點。樹木能夠生長的地方和它們如今的實際位置已經逐漸脫鉤。這使得整個地區同時充滿可能性和威脅。
沿著這個地區旅行時,我深入了解到北方森林在調節地球當前氣候方面所發揮的重大作用。和亞馬孫雨林相比,北方森林才是真正的地球之肺。北方森林覆蓋了地球的五分之一,擁有地球上三分之一的樹木,是僅次于海洋的第二大生物群系(或稱生命系統)。地球系統——水和氧氣的循環、大氣循環、反照率效應、洋流和極地風——是由林木線的位置和森林的功能所塑造和引導的。
我了解到,我們對這些系統在全球變暖背景下的運行變化狀況知之甚少。我們知道,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熱,而且這很危險,我們還不知道的是這對我們或森林中的其他生命形態意味著什么。隨著氣候變暖,森林正在失去吸收和儲存二氧化碳的能力。雖然北方森林是地球上最大的氧氣來源,但那里的樹木增多,并不一定意味著從大氣中封存的碳會變得更多。當樹木侵入冰凍的苔原時,它們會加速永久凍土層的融化,這些凍住的土壤中含有足以加速全球變暖的溫室氣體,速度之快超出了科學家模擬的任何情況。許多矛盾的事情正在同時發生。
地球失去了平衡,林木線地帶是一個經歷著巨大地質變化的區域,混淆并挑戰我們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看法。“我們正處于新舊故事之間。關于世界如何形成以及我們如何融入世界的舊故事已經不再有效。然而,我們還沒有了解新故事。”文化歷史學家托馬斯·貝里(Thomas Berry)如是說。1我發現這些新故事的種子根植于北方森林的古老安排。在大多數情況下,森林是人類與自然平等共存的模式依然存續的地方。
然而,科學和地理的領域都十分廣闊,而北方森林所代表的范圍是如此之大,似乎不可能用一本書的篇幅來概括。直到我發現構成林木線的只有極少數樹種時,我才意識到或許可以嘗試進行描述。這里列出的六種樹木是精英俱樂部的成員,它們都是北方地區常見的標志性樹種:進化到能在寒冷環境下生存的三種針葉樹和三種闊葉樹。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它們每一種都有一段屬于自己的林木線,在其中占據超越其他物種的地位,并錨定著獨特的生態系統:蘇格蘭的歐洲赤松、斯堪的納維亞的樺樹、西伯利亞的落葉松、阿拉斯加的云杉,以及相比之下規模較小的加拿大的楊樹和格陵蘭的花楸。我決定前往每種樹的天然原產地拜訪它們,看看不同物種是如何應對氣候變暖的,以及它們的故事對于包括我們在內的其他森林居民意味著什么。2018年至2020年,我在不同時間前往不同地方,以記錄森林的季節性活動,但下面的章節是按照地理順序排列的,沿著林木線向東,朝著冉冉升起的太陽。
這些北方物種雖然不多,但生命力頑強。在漫長的地質自然選擇游戲中,只有最具創造力的物種才能夠在極端寒冷的緯度生存。脆弱而又生物多樣性豐富的熱帶雨林可能在數百萬年里一直擁有熟悉的物種組合。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當地球上正在發生的偉大變革過去之后將會留下什么。數千年或者數百萬年后,當這顆星球再次冷卻下來,那些再次出現并在地球上重新繁衍的物種,很可能是北方森林的特有物種。它們對氣候變化有獨特的適應能力。幾千年來,它們一直在駕馭冰的潮汐。毀林行為和大氣中現有的排放物已經使世界上的大部分雨林都變成了稀樹草原。拉內留古老的綠人和綠女是我的鄰居,它們也許能度過這場危機,這取決于大不列顛島會變得有多炎熱和干燥,也取決于人類為了限制損害而采取的努力,以及這些努力是否成功,但最后的森林終將是北方森林。當人類變成化石的時候,這些頑強的北方物種將依然屹立不倒。
本文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原文作者:[英]本·羅倫斯;摘編:荷花;編輯:王菡;導語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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