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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娥眉
任見《白居易傳》(第3版)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
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
在民窮財竭的時代,后宮中養著大批不事勞動的宮女,耗費了大量的財力和物力。而且后宮怨女越多,世間曠夫也勢必越多。
白居易對歷代皇帝在后宮養著無數良家女子的行為極為反感。元和四年,趁著大旱求雨的契機,他上疏唐憲宗,言辭懇切地指出:“后宮之中有如此多的女子,上則虛耗衣食,徒增供億縻費之煩擾;下則使她們離隔親族,飽受幽閑怨曠之痛苦。懇請陛下揀放后宮內人。”
在上陽白發人和陵園紅顏妾的背后,是 “皇恩浩蕩” 的帝王家無數被埋沒的青春與哀愁,正所謂 “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09 刺美見事
長安的天空,厚重的云層如鉛塊般積壓。
陽光奮力掙扎,始終無法穿透那層陰霾,只能在云層之上無奈地盤桓。
白居易獨自踱步于自家園子,腳下是青青的葵藿,它們身姿柔軟,卻又似飽含著無盡的期盼,盡力伸展著葉片,想要捕捉那遙不可及的陽光。
白居易滿腔愁緒。對朝廷耿耿忠心,朝堂之上,每次進諫,皆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然而,高高在上的唐憲宗,對他的言辭卻大多置若罔聞。
在朝堂上,白居易滿懷熱忱地陳述己見,憲宗只是微微皺眉,或是敷衍地點頭,讓白居易心中的苦悶如野草般瘋長。
他望著園中的葵藿,不禁感慨:葵藿傾心向陽,卻因陽光被云層遮蔽,難以得見天日,恰似自己一腔熱血,得不到皇上的采信。
白居易將自己的言論比作古琴發出的樂聲。那是多么純粹而誠摯的聲音啊。
閑暇之時,他常常輕撫琴弦,那琴音悠揚,卻帶著絲絲落寞。
“不辭為君彈,縱彈人不聽。何物使之然?羌笛與秦箏。”他輕聲吟唱,心中明白,自己的聲音被那些諂媚之辭、喧囂之調所掩蓋,如同古琴的高雅之音,敵不過羌笛與秦箏的世俗熱鬧。
又想到,自己猶如駿馬,空有千里之才,得不到應有的賞識。
白居易獨自在書房踱來踱去,口中喃喃不休:
“豈無市駿者,盡是凡人目。相馬失于瘦,遂遺千里足。”
在復雜難辨的官場,雖滿心抱負,卻處處碰壁,收獲的,只是懷才不遇的凄惶。
不管心中如何憤懣,人在官場中,有些違心的話還是不得不說。
元和五年正月,宮中一片熱鬧景象,憲宗李純命翰林學士們撰寫太平樂詞,為了舉辦一場歌舞升平的晚會。
宮廷之內,燈火輝煌,絲竹之聲隱隱傳來。
白居易在自己的書房中,眉頭緊皺,手中的筆管緩緩移動,寫下了七首《太平樂辭》。表面上字美句善,頌揚皇恩,其實每一個字,都像是他心中的嘆息,只是在那字行深處,卻也蘊藏著自己的愿望。
他想,如今連歲豐稔,更應保持節儉本色;時世安泰,則該銷毀兵器,鑄劍為犁。若皇上能有這樣的想法,何愁天下不能長治久安呢?
可是,這些藏在頌詞中的心聲,又有幾人能懂呢?
元和四年,官場的抑郁如烏云籠罩,家中卻迎來了一抹亮色。楊氏夫人在溫暖的房間里,歷經辛苦,為白居易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他第一次抱起女兒,那小小的身軀,軟軟的,仿佛帶著世間最純凈的美好。
看著女兒,白居易滿心歡喜,為她取名金鑾子。
“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鑾。慚非達者懷,未免俗情憐。”
白居易雖曾希望頭生是兒子,可當女兒來到身邊,將近四十歲的他,對女兒疼愛不已。在小小的家中,女兒的笑聲,暫時驅散了官場的陰霾,心中的抑郁。
這年冬天,河北一帶的戰火又熊熊燃起。
春上,成德節度使王士真去世,其子王承宗自封為留后。消息傳到長安,朝堂之上頓時議論紛紛。
唐憲宗李純,目光十分堅定。他早就想革除河北三鎮的世襲積弊,覺得時機已到,便打算趁著王士真之死,另外任命節度使。若王承宗不從,便發兵討伐。
朝堂上,大臣們各執一詞。有的慷慨陳詞,支持憲宗的決定,認為必須打壓藩鎮勢力;有的憂心忡忡,擔心戰事一起,生靈涂炭,社稷又將陷入動蕩。
白居易站在班列之中,眉頭緊鎖,權衡,思索。
最終,因朝臣意見不一,事情被擱置下來,皇帝沒有發布旨意。
王承宗在河北,左等右等,得不到朝廷承認,不免心虛害怕。思量再三,決定上表自訴,同時表示愿意把德、棣二州交歸朝廷管轄。
九月,唐憲宗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又任命薛昌朝為德、棣二州觀察使。
想不到,王承宗受人挑唆,竟派兵把薛昌朝囚禁了起來。憲宗得知后,大怒,派宦官前往,命令王承宗把薛昌朝放回德州。
王承宗拒不奉詔,徹底激怒了憲宗李純。
十月,憲宗下詔,削去王承宗的官爵,發兵大舉進討。然而,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憲宗皇帝竟把用兵重權交給了宦官吐突承璀。
消息傳出,朝堂一片嘩然。
白居易心急如焚,回到家中,立刻奮筆疾書,作速上奏,請求憲宗罷去吐突承璀:“歷來征伐之事,必由領軍將帥,派宦官帶兵,百姓定會輕視朝廷,外國人也會嗤笑大國無人。”
李純并未采納白居易的諫言。奏章石沉大海,令人無奈與悲哀。
果不其然,吐突承璀出師以后,軍中將帥離心,士氣低落。仗打了十個多月,吐突承璀所率官軍戰無不敗。
戰場上,士兵們的呼喊聲、慘叫聲交織在一起,廣大戰區,百姓流離失所,慘狀目不忍視。
最終,唐憲宗不得不制詔 “洗雪王承宗,以為成德軍節度使,復以德、棣二州與之”。
這場耗時一年的戰爭,如同一場鬧劇,最終鳴金收兵,飽受蹂躪的,卻是無辜的百姓。
元和以來,尤其是在任翰林學士、左拾遺期間,白居易除了作諫章、參與廷議外,還創作了大量 “刺美見事” 的諷喻詩文。
他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坐在書桌前作詩。搖曳的燭光,映照著他嚴肅的面龐。
他想到西漢時期,皇家設置樂府,掌宮廷和朝會音樂。樂府采集和所作的詩歌,大多通俗易懂,反映現實,還能入樂。后來文人多有仿作。
唐朝之前,尤其是南北朝以前的樂府詩,堪稱古樂府。
大唐初年,詩圣杜甫倡導一種不拘音律的詩歌 “新題樂府”。 “新題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樂府,而未嘗被于聲,故曰新樂府也。”
元稹、白居易在新題樂府創作中成就斐然,江南士女,只要談及才子,無不提及“元白”。
他們強調 “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并身體力行。元稹尤長于詩,與白居易不相上下,天下傳諷,號為 “元和體”。
貞元、元和之際,白居易在長安,所聞所見,有許多令人悲痛不已之事。
走在長安的街頭,看到蠶農們辛苦勞作,耕耘土地,種植桑麻,本是為了一家人的溫飽,溫飽之外繳納征賦,供奉皇上。
朝廷所定的稅務,本為防備災荒,年深月久,貪官污吏們肆意妄為,誰還遵循法度?蠶農們 “織絹未成匹、繅絲未盈什” 時,勞動果實就被掠奪一空。
歲暮寒冬,白居易走進破敗的村莊,天地仿佛都被嚴寒封閉了。陰風吹過,破村更顯凄涼。
夜深了,煙火熄滅,霰雪紛紛揚揚飄落。幼者衣不蔽體,老者身體沒有一絲溫暖。悲苦的情景與寒氣交織,讓他的鼻子一陣陣發酸。
“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端與寒氣,并入鼻中辛。”
他將所聞所見寫入《重賦》 ,貪官掠奪和盤剝的殘酷,讓人扼腕長嘆。
路過高門朱戶的大宅,忍不住要發問:“誰家所建高門朱戶在大道邊?豐屋中櫛比,高墻外回環。累累六七堂,棟宇相連延。一堂費百萬,郁郁起青煙?”
主人高坐在金碧輝煌的堂第之內,世世代代都做著大官,過著燈紅酒綠、輕歌曼舞的生活,“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世上那么多窮賤的生命,他們竟忍心視而不見。
民窮財竭,局勢瀕危,達官顯貴卻只顧貪圖享樂,置社稷民生于不顧。在《傷宅》中,白居易將憤怒與無奈盡情地抒發。
看到歌功頌德的文章,只覺得好話越多越高貴,千言萬語猶嫌太少。
歌頌功勛都是英明太公,敘述德操全超過了先代圣賢。白居易感慨:“為文彼何人,想見下輩時。但欲愚者悅,不思賢者嗤。豈獨賢者嗤,乃傳后代疑。古石蒼苔字,安知是愧詞!”
在《立碑》中,白居易告誡世人,歌功頌德的碑文,多是阿諛不實之辭,不管多么堂皇,后人總要懷疑的。
即使那 “德政碑” 高聳入云,碑文天花亂墜,也不會留下什么印記。
為官時廣施仁政,體恤百姓,即使死后沒有樹碑立傳,也像江縣令曲信陵一樣,永遠活在人心里。
白居易走在長安街頭,看到權臣、將軍們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忍不住詢問旁人:“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夸赴軍中宴,走馬去如云。”
在宴會上,權貴們樽缶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吃得腦滿腸肥,“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而在同時,大旱之后的農村,正在發生人吃人的慘劇:“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他將強烈的對比寫入《輕肥》 ,悲哀與憤怒難以遏止。
秦中歲暮,大雪紛飛,退朝的官僚們服朱戴紫。他們所營唯第宅,所務在追游。朱輪車馬客,紅燭歌舞樓。
白居易看到那些執法的朝廷命官,一天到晚,對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日中為樂飲,夜半不能休,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根本不管獄中的囚犯已被凍死,而那些囚犯又常常是冤屈的。
《歌舞》正是對酣醉誤政的行為所作的強烈譴責。
長安城里的富貴人家,春暖時節,爭相《買花》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他們買花時,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而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富貴人家的杯中酒,盤中肴,哪一點哪一滴,不是勞力者的血汗與收成?
勢利之徒,一旦飛黃騰達,便忘卻舊交,《傷友》痛惜人心不古。《議婚》指責嫌貧愛富,婚姻全靠買賣達成。有些人年已七十,還不肯離開特權崗位,“懸車” 退休,誓《不致仕》 。還有那音律膚淺,“好今” 而無韻味的,《五弦》就是他們的鏡子……
白居易用一首首詩文,記錄時代的悲哀與無奈,抒發自己心中的憤懣與期冀。
貞元、元和之際,京師長安的街巷,彌漫著離奇的氣息。街頭巷尾,人們的交談聲中,時常夾雜著對生活的感慨與無奈。
白居易身處紛繁之內,眼中所見、耳中所聞,諸多令人痛心疾首之事。
他常常漫步長安的大街小巷,目光所及,皆是百姓生活的艱辛與種種社會積弊。每當聽聞那些悲苦之事,他的內心便如波濤翻涌,久久無法平靜。
回到家中,獨坐于書桌前,燭火搖曳,映照著的是他那愁容難解面龐。
他提起筆,心中的情感如決堤之水,傾瀉于紙上,詩歌創作就此進入了輝煌的黃金階段。《秦中吟》十九首,便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誕生的。
他以如椽之筆,帶著譏諷的筆觸,將耳聞目見之事生動描繪。這些詩作平易淺近,好像是百姓們自己在傾訴心聲。無論是王公妾婦,還是牛童馬走,皆被深深吸引,喜而歌之。
一時間,《秦中吟》在長安城內乃至更遠的地方廣為流傳,猶如清風,吹進人們的心田。
白居易仿《詩經》而作的《新樂府》 ,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構思、創作,日復一日,一本本寫滿詩句的簿子,堆積如山。
《新樂府》五十九篇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凝聚著他的心血。形式獨特,篇無定句,句無定字,一切皆系于心中之意,而非拘泥于外表的形式。
首句明確標出題目,篇末卒章顯其志向,恰似《詩經》三百篇的要義。
白居易曾對友人說:“吾作此《新樂府》 ,意在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絕非為文而作。”言辭懇切,信念堅定。
他在寫作時,力求辭質而經,希望看到的人容易理解;言直而切,讓聽聞的人能深刻警醒;事質而實,使采錄的人可以傳信;體例順遂,能夠播于樂章歌曲;情思明了,承載著對社會的期望,對百姓的關懷。
他常常在夜晚反復吟誦自己的詩句,不斷修改,直至滿意為止。
《新樂府》 ,一詩一事,一題一意,闡述細致入微,針對明確。從唐朝初年直至元和之際,大至朝政興衰,小至人事悲歡,幾乎都被涵蓋了。
這些詩歌的顯著特色,是在每篇的命題下,直接爽快地標示明白所指所摘,所斥所刺。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如同一位無畏的戰士,直面社會的黑暗。
在《新樂府》系列詩作中,白居易廣泛涉及朝廷事與民間情。
《七德舞》 ,陳述王業艱辛,贊美撥亂反正;《法曲》 ,贊美列圣,端正樂風。“如今這世道,音樂亦需正其風氣,方能讓百姓心懷正義。”
《二王後》 ,闡明祖宗深意;《海漫漫》 ,告誡世人不要盲目求仙。想到皇帝李純為妖所惑,向往成仙,服用“金丹”,能不憂慮?“徐福文成多誑誕,上元太一虛祈禱。君看驪山頂上茂陵頭,畢竟悲風吹蔓草。”希望皇上從中警醒,不要被謊言所迷惑。
《立部伎》 ,諷刺雅樂的衰敗;《華原磬》 ,針砭樂工不稱職。看到宮廷樂工技藝粗劣,卻占據重要位置,憤懣不已。
《上陽白發人》 ,憐憫幽居深宮、哀怨孤獨的女子,同情上陽宮女子的悲慘遭遇,希望引起官府的關注;《胡旋女》 ,告誡君主不要親近習性不良之人。
《新豐折臂翁》 ,告誡人們不要盲目追求邊功;《太行路》 ,借夫婦關系來諷喻君臣之間難以善終。想及朝堂之上,君臣關系復雜多變,許多臣子忠心耿耿,卻得不到善終,不禁長嘆,不禁感慨。
《司天臺》 ,引古事以警醒當今;《捕蝗》 ,諷長官之不作為。蝗蟲肆虐,百姓受災,地方官卻無動于衷,正直之人何能抑制怒火?
《昆明春水滿》 ,表達對王澤廣泛覆蓋的期盼;《城鹽州》 ,贊美圣明的謀略,譏諷邊將的無能。希望朝廷重視邊疆事務,讓百姓安居樂業。
《道州民》 ,贊美臣子遇到明主;《馴犀》 ,感慨為政難以善始善終。有些地方官員在任時,起初有所作為,后來漸漸懈怠,令人惋惜。
《五弦彈》 ,厭惡鄭聲奪取雅樂地位;《蠻子朝》 ,諷刺將領驕傲自大,宰相卻尸位素餐。朝野間都有官員在其位不謀其政,讓人失望。
《驃國樂》 ,希望王化先近后遠;《縛戎人》 ,傳達窮苦百姓心聲。百姓生活不易,朝廷能夠關注民生,傾聽百姓的聲音,是多么需要呀。
《驪宮高》 ,贊美天子珍惜百姓的財力;《百鏈鏡》 ,辨別皇王的鑒戒。天子能夠以史為鑒,愛護和珍惜百姓的勞動成果,是多好的事情啊。
《青石》 ,激勵忠烈之士;《兩朱閣》 ,諷刺佛寺過量增加。社會上盲目崇佛的人很多,耗費大量錢財,明白的人為之感到憂慮。
《西涼伎》 ,斥責封疆大臣手握重兵卻養敵自重;《八駿圖》 ,告誡人們不要追求奇物,要戒除佚游。
唐憲宗李純性喜佚樂,尤其愛好狩獵,每次出門,前呼后擁,踐踏莊稼,凌辱百姓,白居易十分痛心,在《八駿圖》中,借周穆王乘八駿馬西游,赴王母瑤池之會,倆活寶亂談戀愛,把王朝大業棄若塵土的故事,希望憲宗引以為戒。
白居易曾對友人說:“當今圣上如此喜好佚游,長此以往,必將耗費大量財力物力,百姓又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啊。”
《澗底松》 ,憐憫出身寒微卻有才華的人;《牡丹芳》 ,贊美天子對農時農事的憂慮。許多出身貧寒的人,雖有才華卻得不到重用,那些世家貴族子弟卻能輕易獲得高官厚祿,心中十分不平:“貂蟬與牛衣,高下雖有殊;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沉沉海底生珊瑚,歷歷天上種白榆。”多么希望朝廷能夠不拘一格降人才,讓有才能的人都能得到施展的機會啊。
《杜陵叟》 ,哀傷農夫困苦;《紅線毯》 ,憂慮蠶桑之費;《繚綾》 ,掛念女工之勞;《賣炭翁》 ,苦于宮市掠奪。走在長安的街頭,看到賣炭翁辛苦燒炭,卻被宮使以極低的價格強行買走,心中充滿了憤怒和同情。
《母別子》 ,諷刺新歡離間舊愛;《陰山道》 ,痛恨貪婪的胡人;《時世妝》 ,警戒奢華的害處;《李夫人》 ,以史為鑒,警惕嬖惑;《陵園妾》 ,憐憫幽閉的女子;《鹽商婦》 ,厭惡得寵的小人;《杏為梁》 ,諷刺盲目的追求;《井底引銀瓶》 ,制止淫奔行為;《官牛》 ,諷刺執政者的自私自利;《紫毫筆》 ,譏諷官員失職。
《隋堤柳》 ,憐憫亡國悲哀;《草茫茫》 ,懲戒厚葬風氣;《古冢狐》 ,告誡人們警惕艷色;《黑潭龍》 ,痛恨貪婪的官吏;《天可度》 ,厭惡欺詐的小人;《秦吉了》 ,哀傷冤屈的百姓;《鴉九劍》 ,希望消除壅蔽;《采詩官》 ,以史為鑒,探尋前王亂亡的緣由。
對《新樂府》的寫作目的,白居易毫不掩飾,堪稱前所未有的大膽創例。
他在《采詩官》中表達了自己的愿望,希望皇上能夠開壅蔽,達人情:“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鐘可刜;不如持我決浮云,無令漫漫蔽白日。為君使無私之光及萬物,蟄蟲昭蘇萌草出。”
他愿意像一把利劍,斬斷遮蔽陽光的浮云,讓皇上看到民間的疾苦,讓陽光普照萬物。即使為此犧牲,他也毫無怨言。
他想到隋煬帝的荒淫無道,揮霍無度,南幸江都,恣佚冶游。
當時海內財力已經耗竭,舟中歌笑卻無休止。朝政荒頹,社稷貧困,龍舟未過彭城,義旗已入朝廷。
蕭墻禍生,人事遽變,隋煬帝最終晏駕也不得歸回秦中。土墳數尺,葬在何處?吳公臺下,至今還在吹著悲風。
在《隋堤柳》中,白居易借煬帝舊事向憲宗皇帝李純提出忠告和啟示:“后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希望憲宗以史為鑒,不要重蹈隋煬覆轍。
白居易一貫反對君王佚游:“一人出兮不容易,六宮從兮百司備;八十一車千萬騎,朝有宴飫暮有賜;中人之產數百家,未足充君一日費”。
唐憲宗的種種佚游行為,令白居易十分痛心,不禁感嘆:“一人荒樂萬人愁。”希望憲宗能夠體諒百姓艱辛,減少耗費巨大的無聊活動。
唐憲宗向往長生不老服用所謂 “金丹”,誰知服藥以后,反而喜怒失常。白居易替皇上憂心,在《海漫漫》中以史實告誡,不要想入非非,妄求什么丹藥。
服了可以羽化成仙的不死之藥是沒有的,方士的本領只不過是欺騙而已。
秦皇、漢武妄信邪語,以巨款支持方士年年采藥去,終不能益壽延年。希望唐憲宗對欺君瞞上的現象深思詳察,不要剛愎自用,偏聽偏信,不要為 “夕郎所賀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 所迷惑,不要把敢于直言不諱的官員看作犯上。
《官牛》一詩,諷刺為政者的專橫跋扈,自私自利。看到官牛駕著官車,在浐水岸邊載沙。一石沙,千斤重,朝載暮載,不能消停。不禁發問:“將何用?”原來,是載向五門官道西,綠槐蔭下鋪沙堤。只因昨來新拜相,恐怕泥涂污馬蹄。
目睹怪象,充滿憤怒。一個新任宰相,為了自己的馬蹄不被污泥弄臟,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一車車地把黃沙從灞河岸邊拉到槐樹蔭下鋪成沙道。丞相的馬蹄子是干凈了,卻苦了老牛,頸項都快拉出血來了。
“新任丞相先想著自己的坐騎,一匹馬就那么溺愛,卻不惜官牛,更何況黎民百姓了,怎不令人觸目寒心。”
《西涼伎》所寫獅子舞,斥責手握重兵,卻養敵患的封疆大臣。身負保衛邊疆重任的鎮守將軍,面對外敵侵犯,土地淪喪,不圖收復,反而恬不知恥,和敵人一同欣賞淪陷區的民間舞蹈。
“相看養寇為身謀,各握強兵固恩澤。緣邊空屯十萬卒,飽食溫衣閑過日…… 奈何仍看西涼伎,取笑恣歡無所愧!縱無智力未能收,忍取西涼弄為戲!”白居易怒火燃燒,寫詩警誡,希望封疆大臣懸崖勒馬,負起重任。
百姓遇到水旱災害或者疫病流行時,以為是上天的旨意,或是鬼怪在作法,就到黑龍潭求救于 “黑龍神”,請求幫助降妖除怪。
地方上的貪官污吏,絲毫不恤民生疾苦。利用進奉的名義,殘酷壓榨百姓血汗,中飽私囊。而求神保佑、驅災降福之事,又被 “林鼠山狐” 利用,百姓所奉酒肉供品都被他們盡情享受了。
白居易在《黑潭龍》中揭示,比占受酒肉香火,只圖醉飽的狐鼠更嚴重的,是榨取百姓血汗用來進奉宮廷的貪官污吏。他們應該受到懲罰。
生長在深山澗中的松樹,高百尺而有余,幾個人不能合抱,是 “天子明堂” 的最好的棟梁之材。但松樹因生長在沒人發現的深澗底,就得不到應有的重用。
出身世家貴族的,沒有什么才能,由于襲蔭制度和家庭、社會關系紐帶,順利得到高官厚祿。通過艱難的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常常受到前者的歧視、排擠甚至打擊。
白居易在《澗底松》中沉重抨擊門閥觀念,以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之見,對不得志的寒俊深表同情,為朝廷不能物色賢俊以致埋沒英才而沉痛嘆惜。
他希望朝廷打破門閥觀念,讓有才能的人都能有施展才華的機會,為君王、為社稷貢獻力量。
10 規風正氣
在京師長安一隅,一間略顯破舊的屋子里,一位女子滿臉淚痕,眼眸中充滿哀怨與無奈。
她望著眼前的丈夫,聲音顫抖地哭訴道:“君心好惡苦不常,好生羽毛惡生瘡。”
她的面容依舊姣好,并不似古人所說的那般 “年長色衰為人棄”,可丈夫的心卻早已變了。
她每日以淚洗面,淚水不知打濕了多少衣袖。她常常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心中慨嘆:“身為女子,何其不幸,這一輩子的苦樂竟都要由他人掌控。”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悲戚。
白居易聽聞此事,慨從中來,遂作《太行路》記之。
他在詩中剖析,筆鋒一轉,犀利地指出:“不獨人間夫與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在朝堂之上,伴君如伴虎,是再真切不過的感受。
國君的好惡如同六月的天氣,變幻無常,反復難測。做臣子的,苦樂全然不由自己。稍有不慎,便可能被貶謫,甚至遭受懲處,“朝承恩,暮賜死” 的情況也屢見不鮮。
夫妻之間不能善終,過錯大多在丈夫;而君臣之間不能長久,責任則多在皇上。
時光回溯到天寶五載之后,楊貴妃入宮后,后宮之中其他女子再沒有被皇上寵幸的機會。那些擁有美色的宮女,都被安置到別的地方,上陽宮便是其中之一。
直至貞元年間,上陽宮依舊存在。
走進上陽宮,仿佛踏入了一座被時光遺忘的冷宮。殘燈如豆,在墻壁上映出昏黃的影子,微弱的光亮似乎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冷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窗戶,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響。
一位老宮人靜靜地坐在屋內,她的容顏在歲月的侵蝕下布滿滄桑,紅顏早已暗老,白發悄然新生。
她憶起往昔,聲音帶著哽咽:“玄宗末年,我被選入宮中,那時我才十六歲,如今已六十九歲了。一同被采選入宮的有百余人,隨著歲月流逝,如今只剩下我這殘軀。
記得當初離開親族時,我滿心悲苦,被扶入車中,卻被禁止哭泣。大家都說入宮便能承恩。那時我臉似芙蓉胸似玉。還沒等君王見到我,便已被楊妃遠遠地遮蔽了。
她的眼神痛苦、無奈,“最后,我被發配到這上陽宮,獨宿一生。”
春去秋來,老宮女在上陽宮中度過了無數個孤寂的日夜。
春日里,宮鶯百囀,她聽來卻滿心憂愁,只覺厭煩;梁燕雙棲,她看著,心中也不再有嫉妒,有的只是無盡的落寞。
鶯歸燕去,日子悄然流逝,她已記不清過了多少個春秋,只知道自己常常呆望著深宮的明月。月亮東升起,西落下,已經圓了四五百回。
她已是年紀最大的宮人了,皇上遠遠地賜了個尚書號給她。她依舊穿著小頭鞋、窄衣裳,用青黛點眉,形狀細長,外人見了定會覺得可笑,怎么還是天寶末年的時世妝啊?
她喃喃自吟:“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 ,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白居易的《上陽白發人》 ,表面上是在訴說玄宗時期的舊事,實則是在勸諫憲宗。
在《陵園妾》中,那些陵園女的命運更加悲慘。她們的面貌如春花般嬌艷可愛,命運卻似秋葉般凄涼。
女性一旦被選入寢宮侍奉,便如同陷進了黑暗的深淵,無年無月地被困在其中。“青絲發落叢鬢疏,紅玉膚銷系裙縵”,“山宮一閉無開日,未死此生不令出”,美麗與青春,日夜陪伴著帝王的墓冢,消磨殆盡。
唐憲宗李純時期,后宮女子數量眾多。
在民窮財竭的時代,后宮中養著大批不事勞動的宮女,耗費了大量的財力和物力。而且后宮怨女越多,世間曠夫也勢必越多。
白居易對歷代皇帝在后宮養著無數良家女子的行為極為反感。元和四年,趁著大旱求雨的契機,他上疏唐憲宗,言辭懇切地指出:“后宮之中有如此多的女子,上則虛耗衣食,徒增供億縻費之煩擾;下則使她們離隔親族,飽受幽閑怨曠之痛苦。懇請陛下揀放后宮內人。”
在上陽白發人和陵園紅顏妾的背后,是 “皇恩浩蕩” 的帝王家無數被埋沒的青春與哀愁,正所謂 “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在江南的水鄉,一間簡陋的紡織屋內,紡織女們正忙碌地勞作著。她們擇繭繰絲,用清水煮繭,揀絲練絨,再用紅藍染料染色。長時間的勞作,讓她們的手又疼又腫,扎扎的繰絲聲千聲萬聲,卻織不出盈尺的綢緞。
紡織女們千辛萬苦,織成了巧奪天工的紅線毯和繚綾,可這些精美的織物卻被地方官吏巧取豪奪,送進了宮里。
“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的繚綾,寬的被裁作衫袖,長的被縫成裙裾,刀剪割出美麗的紋理,熨斗燙出精致的花紋,最終穿在舞女的身上。
“彩絲茸茸香拂拂,練軟花虛不勝物” 的紅線毯,經過熏香,撫掃,供美人們在上面載歌載舞,受著她們羅襪繡鞋的隨意踐踏。
白居易看著這一切,惟有將憤怒訴諸筆端。
在《紅線毯》和《繚綾》中,他憂蠶桑之費、念女工之勞,憤怒地譴責那些 “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 的地方官吏,嚴正地疾呼:“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在一片山林之間,昨日還能看到長爪鳶在空中盤旋,今日又出現了大嘴鳥。
長爪鳶猛然俯沖,將一窩乳燕掠走,巢穴傾覆;大嘴鳥則兇狠地啄瞎了母雞的雙眼,母雞慘叫著死去。
乳燕被掠去,雞蛋也被搶走,雛鳥被攫光。一旁的秦吉了,卻熟視無睹,如同一個尸位素餐的旁觀者。
乳燕和母雞陷入有冤無處訴的絕境,高高在上的鳳凰卻一無所知。
白居易的哀痛冤民的《秦吉了》 ,以大嘴鳥、長爪鳶比喻權奸污吏,以乳燕、母雞、雞蛋比喻身受欺凌無處申告的庶民大眾,以秦吉了比喻諫官侍臣,以百鳥之王的鳳凰比喻國君,無疑是個形象生動的社稷縮影。
邊關之上,黃沙漫天,戰火隨時可能點燃。開疆拓土,建立邊功,看似是為皇家掠地,為朝廷爭光,可對于邊疆異族而言,卻是侵略和蹂躪。
邊關守將,本應守土有責,卻不能為了邀功請賞,無緣無故地挑起戰火。
天寶末年,宰相楊國忠為了討好喜武好功的唐玄宗,先后征集二十九萬多人,征討云南白族,結果全軍覆沒,無一生還。在強征壯丁時,楊國忠怕他們半途逃走,竟給他們戴上木枷,手段殘忍至極。
在新豐的一個小村莊里,白居易見到了一位斷臂老人。老人已八十九歲高齡,當白居易采訪他時,老人緩緩回憶往昔,聲音中帶著一縷慶幸:
“在我年輕的時候,為躲避那種慘無人道的兵役,夜里我偷偷地用大石硾自斷手臂。我不為自殘而后悔,反而暗自欣喜如今還能留得這把老骨頭。不然當時在瀘水頭,恐怕早已身死魂飛骨不收。”
白居易聽得驚恐不定,本著懲前毖后的意愿,創作了《新豐折臂翁》 ,警戒邊將不要窮兵黷武,希望皇上在用兵之前深思熟慮,不要輕易讓百姓陷入戰亂,招致怨恨,危及統治。
在杜陵的田野上,杜陵叟正滿臉愁容地望著自己的薄田,無奈地嘆息:
“我在杜陵居住,每年種著一頃多的薄田。三月無雨,旱風肆虐,麥苗還未抽穗,大多枯黃而死。九月霜降,秋寒來得太早,禾穗還未成熟就都青干了。
“那些長吏,明知災情,卻不向上申報,反而急斂暴征,只為了考核政績。我只能典桑賣地,繳納官租,可明年的衣食又該怎么辦呢?”
杜陵老翁的聲音中全是絕望,“他們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這些虐人害物的官吏,與豺狼有何區別,何必非得鉤爪鋸牙才吃人肉!”
后來,有人將災情奏報皇帝,皇帝心生惻隱,在白麻紙上寫下德音,宣布京畿地區今年的稅賦全部蠲免。
可是昨天,里胥才手持敕牒在鄉村張貼,十家租稅已有九家繳畢,百姓們只能虛受皇恩,繼續苦難。
白居易感傷于農夫的困苦,創作了《杜陵叟》 ,揭開了天災之下,當道豺狼瘋狂貪食人肉的殘酷畫面。
在南山的蜿蜒小道上,一位賣炭翁正艱難地趕著牛車前行。他滿面塵灰,被煙火熏烤得兩鬢蒼蒼,十指漆黑。他滿心期盼賣炭得錢好能換取身上衣裳和口中食物。
盡管身上衣裳單薄,寒冷刺骨,賣炭翁卻心憂炭賤,反而希望天氣再寒冷些。
夜里,城外下了一尺厚的雪,清晨,他便駕著炭車,艱難地輾過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升,才在市南門外的泥中停歇。
忽然,翩翩兩騎飛馳而來,原來是黃衣使者和白衫太監。他們手把文書,口稱敕令,氣勢洶洶地回車叱牛,將牛車牽向北邊。
賣炭翁眼睜睜地看著一車千余斤的炭被宮使強行驅走,卻又無可奈何。宮使只把半匹紅綃和一丈白綾系在牛頭上,當作炭錢。
賣炭翁濁淚兩行,腳步踉蹌,難以行走。
那紅綃白綾在倉庫中壓了許久,早已蟲蛀水漬,不堪使用。他辛苦半月燒制的千余斤炭,換來的卻是不能吃不能穿的宮中剩余。他只有滿心悲戚,涕泣著重返南山中。
白居易看到這一幕,寫下了《賣炭翁》 ,引導人們質問:出手搶劫的雖是宦官和無賴,可真正的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長安街頭,人來人往,喧鬧非凡。
街邊的茶肆中,熱氣騰騰,詩人們喝著茶,談論著熱鬧的詩壇。
白居易站起身來,目光堅定,聲音洪亮地說道:“詩歌,應當‘因事立題’ 、‘美刺比興’,如此方能反映世間百態,抒發百姓心聲。”
如同石子投入湖面,激起層層波瀾。
他繼續說道:“因此,我決定編輯 “因事立題”、“ 美刺比興”五十余首詩為《新樂府》 ,踐行這種詩歌理念。”
諸友紛紛響應。元稹回到家中,立刻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寫下了《田家詞》《織婦詞》以及《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 ,同情田家與織婦的艱辛:“這世間百姓的苦難,必須要讓更多人知曉,從而奮力改變!”
張籍也不甘落后,將戰爭的苦難、豪強對百姓的殘酷剝削和奴役,寫入了新題樂府三十三首及《野老歌》《筑城詞》《賈客樂》等詩作之中。
王建則深入民間,觀察驛船纖夫的悲苦生活,在《水夫謠》《田家行》《簇蠶辭》中,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他們的艱辛,貶斥苛賦重役的殘酷。
劉禹錫,被白居易贊為 “國手”“詩豪”,也沉浸在創作之中,時而站起踱步,時而坐下沉思。他創作了《百舌吟》《聚蚊謠》《飛鳶操》及大量的《竹枝詞》 ,還提出了相應的新樂府詩歌理論。
劉禹錫與白居易等友書信往來,探討詩歌發展方向,信中寫道:“詩歌惟有反映現實,抒發真情,方能為人所重,流傳千古。”
隨著時光的緩緩流逝,白居易自己的新樂府也不斷增加,數量達到了一百七十余首。
不惟李紳、張籍、王建等與他氣息相通、傾向相近者共同致力于 “新樂府”,而且越來越多的詩人受到感染,紛紛響應。一時間,詩壇的綺靡風氣為之一掃。
在長安的詩社中,詩人們圍坐在一起,誦讀著新樂府詩歌,相互交流、切磋。“補察時政,泄導人情,‘但歌民病痛,不識時忌諱’”,新鮮詩風,蔚成大觀,形成了 “詩到元和體變新” 的新樂府潮流。
新樂府詩歌為臣、為民、為物、為時、為事、為用,影響逐漸擴大。各地州縣,乃至邊民異族,都以傳唱新詩、誦吟佳句為榮。
偏遠的鄉村,孩子們在田間地頭吟唱著新樂府詩歌;繁華的都市,詩人們在酒樓中高聲誦讀。白居易心中欣慰,努力沒有白費。
白居易在他的重要詩論著作《與元九書》《新樂府序》《策林》等中,完善了新樂府運動的一系列理論主張。
“詩歌應強調社會功能,對現實起到‘美刺’作用及教化功能,要有‘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
詩歌形式和內容應當統一,詩歌的寫實性和通俗化應當統一,“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要求形式為內容服務,反對單純追求形式的做法。
他還倡導 “尚質抑淫,著誠去偽” 的觀點,希望詩風能夠核實率真、通俗質樸。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句話或許寬泛了些,而 “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時人嗤”,則將關注民生疾苦作為 “為時”“為事” 的最高解釋。
白居易在創作時,心中常常想著百姓的苦難。
他走在長安的街頭,看到百姓們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心中悲痛。他想到賈誼哭時事,阮籍哭路歧,如今唐生也在為世事而哭。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饑。不悲口無食,不悲身無衣;所悲忠與義,悲甚則哭之。”
唐生,唐衢,一位滎陽人,善為歌詩,意多感發,是白居易《新樂府》詩的最早知音之一。
唐生與白居易的友誼,有著共同的思想基礎。
一日,白居易與唐衢相聚,兩人在庭院中對飲,談論世事。白居易感慨地說:“我創作《新樂府》 ,實是為了抒發心中悲憤,希望能讓天子知曉百姓的疾苦。”
唐衢點頭稱是,他說:“我亦常為這世間的丑惡現象郁憤不滿,每每痛哭不已。”
兩人的心意由方向一致的“詩思”而相通。
唐衢是一位正直之士,關心朝局、心懷忠義。在段秀實、顏真卿、陸長源、陽城諸仁人志士慘遭不幸時,他 “聲發涕輒隨”。
唐德宗李適時,司農卿段太尉,憤怒中對陰謀叛唐的朱泚唾面大罵,并以笏板痛擊之,因而遇害。唐衢聽聞此事,悲痛萬分,在家中來回踱步,口中呼喊:“如此忠義之士,竟遭此毒手,天理何在?”
德宗朝時,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叛唐,吏部尚書顏真卿被派去規勸,持節不屈,結果被縊而死。唐衢得知后痛哭流涕,淚水滴落在地上,啪啪作響,仿佛在聲援顏真卿,表示對英烈的敬佩。
宣武軍節度使董晉死后,陸長源為該鎮留后,因與將士發生爭執被殺害。唐衢為陸長源的遭遇感到惋惜,嘆息道:“世道為何如此殘酷,忠義之士不得善終。”
德宗時,陸贄為奸臣裴延齡所讒,諫議大夫陽城,率拾遺王仲舒等力辯裴延齡奸佞,陸贄無罪。德宗不聽勸諫,又讓裴延齡做宰相,陽城再次極力反對,因此被貶為道州刺史。唐衢怒不可遏地發問:“皇上為何如此昏庸,不聽忠言,致使忠臣被貶?”
年已半百,白發已生的唐衢忍不住為世事一哭再哭。他不顧俗人的閑言碎語,我行我素,其志不衰,疾惡如仇,孤標傲世,精神不俗。
白居易創作《新樂府》 ,和唐衢因憂憤而悲哭一樣,自然會觸動權貴的既得利益。權貴們平日巧取豪奪,欺壓百姓,白居易的詩作揭露了他們的丑惡行徑,他們怎能不惱怒?
白居易知道自己的創作必將招致豪族、甚至親友的譏笑,或許還會被呼為 “狂男兒”。 然而他顧不了許多,只望有朝一日,藩鎮之亂平定,天子不受蒙蔽,弊政得以革除,實現政治清明。
在書房中,白居易對著自己的詩作,堅定地說:“即便遭受眾人的誤解,也要堅持下去,為了百姓,為了天下。”
在聲勢浩大的新樂府運動中,白居易的努力取得了顯著成效。
他的詩作,如同利劍,刺向社會的黑暗之處。因而他在總結自己的作用時,不免沾沾自喜,頗為自得。
“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氣粗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
元稹得到白居易贈詩一軸,原本雍容華貴的創作風格漸漸變得樸實。
李紳常常自負善為歌行,閱讀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后,也默然心服。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魴有《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于貫穿今古,絲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白居易常常痛心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他以大量諷喻詩作,救濟人病,為民請命,干預時政,裨補時闕,鋒芒所指,睥睨群傖。
在長安朝官中,白居易的詩作引起了劇烈反應。
當人們聽聞《賀雨》詩時,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有人私下議論:“這詩所寫,恐觸怒權貴。”
聽聞《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那些官員臉色陰沉,對白居易極為不滿。
聽聞《秦中吟》 ,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他們咬牙切齒,恨不得將白居易置于死地。
聽聞《樂游園》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統治者心中惱怒,卻又無可奈何。
聽聞《宿紫閣村》詩,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
白居易那些指陳時政得失、鞭撻權貴罪惡的諫議和詩作,不僅觸忤了權倖,也引致了皇上的不快。因為他所抨擊的權豪貴近,乃是朝廷賴以存在的基礎。這就為白居易的仕途前景埋下了危機的種子,被冷落、被疏遠已是遲早的事。
白居易并不后悔,他撫摸著自己的詩作,堅定地誓言:“即便仕途坎坷,也要為百姓請命,為社稷發聲!”
11 滄海巫山
長安的街巷,車水馬龍,喧囂聲此起彼伏。
元稹,這位來自洛陽的宏才,正于這繁華都市中為仕途拼搏。
他的母親元鄭女士,才學出眾且賢慧慈愛,自幼親執詩書,悉心教導元稹,使得他九歲便能寫詩作文,十五歲便以明經擢第。
然而,明經和進士都不能直接授官,還需參加吏部的公務員考試,于是元稹在長安的開元觀里日夜苦讀備考,期間還在河中府河中郡當差。
貞元十五年冬天,寒風凜冽,蒲州城沉浸在一片哀傷之中。
曾經跟隨郭子儀擊退吐蕃貴族侵擾,又多次平叛取勝的英雄將領渾瑊,因病逝世。其部將丁文雅,不擅治軍,一時間,兵士乘機作亂,在地方上大肆搶掠,百姓們驚慌失措,四處奔逃。
崔氏孀婦,路過河中。她望著混亂的街道,心中極是驚駭。
崔家本家境富裕,奴仆眾多,財產豐厚,可在兵荒馬亂之下,她卻不知該倚靠誰人才好。就在她滿心焦慮之時,元稹出現了。
斯時,官衙房屋欠缺,元稹正借宿于普救寺。
元稹與蒲城守將有所交善,見崔氏一家陷入困境,便接受托付,安置崔氏一家于普救寺,并請地方警察予以保護。
隨著相處,元稹驚訝地發現,這個崔女士,娘家原來姓鄭,與自己的母親同姓。仔細排起親族關系,崔女士竟是自己的遠房姨媽。這一意外發現,讓元稹心中多了幾分親近之感。
十多天后,觀察使杜確奉朝廷旨意來蒲州主管軍政,那些作亂的兵士才停止搶掠。城中漸漸恢復了平靜,鄭女士心中對元稹的感激之情愈發濃烈,決定設宴款待元稹。
宴席設于普救寺內。
鄭女士身著素服,面容和藹,看著元稹,非常感激,說道:“姨媽我是個寡婦,獨自撫養著幼小的兒女,這次不幸遭逢軍隊大亂,實在難以自保。若不是你,我的兒女恐怕早已陷入絕境。你對他們而言,恩情實在是太重了。今天我叫他們用對待兄長的禮節來見你,希望能略表報答之意。”
鄭氏之子歡郎,年約十多歲,模樣長得溫和好看,走到元稹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他鄭氏又轉身對著內室,輕聲喚道:“鶯鶯,出來拜見你的兄長,是兄長救了你的。”
許久,鶯鶯才緩緩從內室走出。她穿著家常便服,未加任何裝飾,然而面容嬌好,兩頰緋紅,猶如春日盛開的桃花,艷異動人,周身散發著一種天然的光輝。
元稹一見表妹,不禁大吃一驚,忙不迭地回禮。
鶯鶯順勢坐在鄭氏姨媽身邊。
元稹穩了穩心神,輕聲詢問鶯鶯表妹的芳齡。鄭氏微笑著回答:“她生于當今圣上甲子年的七月,到如今貞元庚辰年,十六歲了。”
宴席間,元稹找機會與鶯鶯對話,鶯鶯總是羞澀地低頭,不作回答。直到宴席結束,亦是如此。
元稹有些失落,卻又對鶯鶯多了幾分好奇與迷戀。
酒宴之后,在普救寺的小樹林間,元稹與姨媽母女又湊巧見面。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元稹望著鶯鶯,心中的愛意愈發濃烈,卻苦無表白機會。
其實,二十二歲的元稹儀形美俊,風度儒雅,早已讓鶯鶯芳心大動,只是礙于女兒家的情面,故作矜持而已。
元稹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思,私下送給崔鶯鶯的婢女小紅娘許多禮物,乘機說出自己心事。
婢女紅娘一聽,頓時嚇得紅了臉,轉身匆匆跑開。
元稹看著小婢女離去的背影,心中懊悔不已,暗怪自己太過魯莽。
第二天,小紅娘來了。元稹滿臉羞愧,忙向她道歉,也不再談說鶯鶯的事。
紅娘看著元稹,輕聲說道:“郎君的話,我不敢轉告,也不敢泄漏。然而崔家你是很清楚的。為什么不利用她們對您的感恩去求婚呢?”
元稹聽后,長嘆一聲,說道:“我打小時候起就不喜歡隨便與人結交。有時身在姿容美麗的女子間,也從不偷看一眼。想不到最后還是被迷住了。
“昨天酒宴當中,幾乎不能自控。一整天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倘若請媒人去說親,一來二去,不知要拖到何時,在這幾個月之間,我恐怕就要薨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紅娘思索片刻,說道:“崔小姐守貞自潔,縱使長輩也不能用非禮言語冒犯,下等人的主意,實在難以打動她。然而她擅于吟詩作賦,常常感動,久久不停。官人不妨試著作情詩去挑動她。除此之外,可能就沒有辦法了。”
元稹一聽,大喜過望,立即回到住處,援筆寫成《春詞》一首交給紅娘。
詩道:“山翠湖光似欲流,蜂聲鳥思卻堪愁。西施顏色今何在,但看春風百草頭。”
這晚,月色如水,灑在普救寺的庭院中。紅娘又來了,手中拿著彩色的信箋,遞給元稹說:“崔小姐叫我送來的。”
元稹急忙展開信箋,只見上面寫著《明月三五夜》一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元稹看著詩,心中隱約猜到其中含義。
在西廂下等玉人來呢,也許就在今晚吧:庚辰年二月十四日。這難道是情人節般的邀約?
崔鶯鶯住處東側有一棵杏花樹,枝干粗壯,攀登上去便可翻越圍墻。
月亮升起的時候,元稹借著月光,小心翼翼地借樹翻越圍墻。西廂房,門已半開著,屋內光線昏暗,紅娘正睡在床上。
元稹輕手輕腳地叫醒紅娘,紅娘睡眼惺忪,吃驚地問道:“您怎么會來這兒?”
元稹忙哄她說:“小姐寫信叫我來的。你替我告訴她吧。”
不一會兒,紅娘走出,連聲說:“來了,來了!” 元稹又驚又喜,心跳加速。
崔鶯鶯到了,然而她卻態度莊重,面容嚴肅,狠狠地數落起元稹來:“兄長救我一家,恩情可謂深厚。所以母親把弱子幼女托付給您。為什么叫壞丫環送來淫穢的詩詞?
“您開始時保護別人不致遭難,最后卻是趁火打劫。用淫亂替代暴亂,又有多少差別呢?
“本想把詩壓下來,但又不能包庇惡行,那樣就是不道德的。若是告訴母親,又背棄了您的恩情,也是不好的。
“打算叫丫環轉告,又怕不能傳達真實意思,所以寫一首短詩,希望有機會親自說明。然而,不合禮教的舉動,怎不讓人心中有愧呢?”
“兄長既然來了,鶯鶯希望有禮義約束,萬勿涉于鄙薄。”
鶯鶯說完,轉身就走了。元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呆了好久才恢復過來。望著鶯鶯離去的背影,心中失落,只好跳出圍墻,想著:從此絕念吧。
過了幾天,夜晚,元稹正在睡覺,忽然感覺有人在輕輕推醒他。
元稹驚慌地坐起來,借著微弱的光線,發現竟是紅娘抱著被子拿著枕頭。
紅娘輕輕拍拍元稹說:“來啦,來啦!還睡什么呢!”
紅娘把枕頭并排放好,鋪好被子旋又離開。
元稹揉揉眼睛,坐了很久,懷疑自己是在作夢,但隱隱約約又有一絲期待,便靜靜地坐等。一會兒,紅娘陪著崔鶯鶯來了。
鶯鶯到來,非常嬌羞,頭微微低垂,好像連動動四肢的力氣也沒有了,和此前的端莊大不一樣。
這天是十五日,月亮斜懸在天上,晶瑩明亮,清幽的輝光灑滿床面。
元稹看著眼前的鶯鶯,心中昏昏然,飄飄然,真的仿佛置身于夢幻了。
“微月透簾櫳,瑩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籠。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佩響輕風……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天色將亮的時候,窗外已泛起魚肚白,紅娘催促鶯鶯離開。
鶯鶯低聲抽泣著,紅娘只好扶著她離開。
天蒙蒙亮,元稹起床,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疑心道:“難道做夢了嗎?做夢了嗎?了嗎?”
看到脂粉的痕跡留在手臂上,衣服上還有香氣,淚珠亮晶晶的,還在床上閃著光。元稹這才意識到,事情是真的了。
之后十幾天,鶯鶯沒有一點消息。
元稹心急如焚,無奈之下,整理自己的《會真》詩。詩尚未成,紅娘來了,元稹便把詩交給她,叫她送給鶯鶯。
鶯鶯又開始和元稹來往了。他們的愛情連續劇,現編劇本現演繹,在普救寺,悄然繼續,充滿了波折與甜蜜。
普救寺的夜晚,靜謐而美好。月光如水,輕柔地灑在西廂的屋頂與窗欞上,仿佛為小小的廂房披上了一層銀紗。
每至夜幕降臨,鶯鶯便會如一只輕盈的蝴蝶,靜靜地穿過庭院,飛進元稹的房間。
她的腳步極輕,生怕驚擾了寧靜的夜。
元稹,總是早早地等候在那里,滿心歡喜地迎接鶯鶯的到來。
就這樣,兩人一起住在西廂房里,時光仿佛變得格外溫柔,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甜甜蜜蜜的時光啊。
一日,元稹心中忽然涌起一絲疑惑,他輕輕握住鶯鶯的手,目光中帶著探尋,問道:“鶯鶯,你說,姨媽她究竟是怎么看待我們的呢?”
鶯鶯微微垂首,眼神復雜地輕聲說道:“我也沒有什么辦法知曉母親的心思,走一步看一步吧。”
時光匆匆,不久之后,元稹要回長安應試的消息如一片烏云,悄然籠罩在這對戀人的心頭。
元稹懷著忐忑的心情,將事情告訴了鶯鶯。
鶯鶯正坐在窗前,手中拿著針線,為元稹縫補衣袖。聽到元稹要回長安的消息,她的手微微一顫,針尖不小心刺破了手指,一珠鮮紅的血滴落在衣物上。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元稹,眼中并無明顯的不悅,然而微微蹙起的眉頭,帶著愁容的模樣,卻哀婉動人,仿若一朵在風中顫抖的花兒。
在元稹離開河中郡的前兩天晚上,熟悉的敲門聲并未響起。
元稹獨自躺在床上,摸著旁邊空蕩蕩的位置,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鶯鶯的形影和面容。
“她為何不來了呢?是生氣了,還是有什么難處?”元稹心中暗自思忖,徹夜無眠。
經過長安的試期,數月后,元稹再次踏上蒲州的土地。他懷著期待與興奮,急切地奔向普救寺。
當他再次見到鶯鶯時,心中的喜悅難以言表。
兩人又一起度過了月余時光,再度做成了一段甘甜的蜜月。
鶯鶯擅長詩文,詞章佳美,猶如春日盛開的繁花,絢麗奪目。元稹多次滿懷期待地拜托她,希望能欣賞到她的詩作,始終難見只字。
常常是元稹興致勃勃地以詩挑逗,鶯鶯只是淡淡地瞥一眼,便將詩箋放在一旁。
鶯鶯的過人之處,在于技藝嫻熟卻從不張揚,對一切都淡然處之;說話敏捷且有口才,但面對元稹時,卻很少回應。
鶯鶯對元稹情意深厚,卻深深藏在心底,從未用言詞表達過,高興或生氣也很少在臉上表露出來。
有時,寂靜的夜晚,月光灑在庭院中,宛如鋪上了一層白霜。鶯鶯獨自坐著,輕撫琴弦。琴聲如泣如訴,哀怨凄惻,仿佛在訴說無盡的心事。
元稹被琴聲深深地感動,輕輕走到鶯鶯身后,靜靜地聆聽。
一曲終了,元稹滿懷深情地說道:“鶯鶯,這曲子太動人了,能否再為我彈奏一曲?”
鶯鶯卻輕輕放下琴,緩緩起身,默默地回到房間,再也沒有出來。元稹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更加迷惑,這個小美女,仿佛永遠有著他無法參透的心事。
吏部復試的日期悄然臨近,至關重要。
元稹又要前往長安了,而且他可能就任官職,無法也不可能再度歸來了。
如同有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兩人的心頭。
分手前夜,普救寺的庭院里,微風輕輕拂過,樹葉沙沙作響。元稹坐在石凳上,眉頭緊鎖,心中憂愁。他輕輕地將鶯鶯擁入懷中,在她耳邊悲嘆,說不出即將離開的話語。
鶯鶯依偎在元稹的懷里,感受著他的悲傷,暗自明白訣別在即,她抬起頭,神態恭敬,柔聲細語,慢慢地對元稹說:
“開始于淫亂,結束于被棄,我不敢有怨恨。假如您始于淫亂,最后沒有拋棄,這就是您的情義了,那么白頭偕老的誓言,也算是有結局,又何必為這次分別感傷呢?但您既然不愉快,我沒有什么可用來安慰您。您常說我會彈琴,以前害羞,沒有滿足您的要求,如今您要走了,就來滿足您的心愿吧。”
鶯鶯說完,緩緩走到琴前,輕輕坐下,開始調試琴音。
琴音起初還較為平穩,如潺潺流水,彈起《霓裳羽衣曲》的序章,幾聲之后,竟然哀亂不成曲調,仿佛她心中的悲傷如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控制了。
鶯鶯的漣漣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
她驟然罷彈,起身跑到自己房里,再也不出來了。
這一夜,元稹在庭院中獨坐,久久,久久……時不時地驚異鶯鶯,簡直像個神秘的仙子,窺透了天機和人心。
翌晨,陽光灑在普救寺的庭院中,無法驅散元稹心中的陰霾。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元稹留在京師,心中始終牽掛著鶯鶯。他精心寫了一封信,又挑選了一份禮物,寄給鶯鶯,希望能慰藉她的芳心。
鶯鶯收到信和禮物后,坐在窗前,輕輕展開信紙。
她的眼神中透著溫柔與悲傷,讀完信后,深情作復:
“捧讀來信,愛撫之意極為深厚。兒女之情,悲喜交集!還送我一盒花粉,但這些飾品,我又為誰使用呢?
“看到這些東西,只是增添了思念和悲嘆而已。您在京城,開始仕途。只恨我這個粗陋的人,永遠被拋開了。命中如此,還有什么好說呢?
“去秋以來,時常恍惚,若有所失。熱鬧場合,強顏歡笑,更深夜靜,獨自一人時,無時無刻不珠淚成串。有時甚至睡夢中,常常由于離別憂思而抽咽不絕。
“纏綿恩愛,如同平常一樣,幽會未盡,驚魂已隨夢斷。雖然半邊被窩還是暖和的,但想起您來,已非常遙遠。
“長安是行樂的地方,到處都會觸動情思。好在您沒有忘記我這微不足道的人,眷戀之情從未倦怠。我淺薄的心意,無法用來酬報您。至于生死相守的盟約,卻永遠不變。
“從前,因為您是中表之親,意不能禁,為您獻出了一片癡情。您像司馬相如用彈琴挑逗卓文君那樣來挑逗我,我卻未能像高家姑娘用投梭拒絕謝鯤那樣拒絕您。
“同衾共枕,情深意長。癡情一片,原以為可以有所寄托,怎能想到終究不能締結良緣,而我卻以自己獻身為羞恥,不能公開侍奉您。畢生長恨,除了悲嘆,還有什么好說的?”
“假如仁人之心,能成就我卑微的心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像活著一樣。如果曠達的人不屑私情,忽略小節追求大業,把先前的情分看成丑行,把誘迫的誓盟認為可以不用遵守,那我將骨毀形銷,赤誠之心永不改變,如同墜落的花朵和枯葉,依風隨露,永遠托身在您腳下的塵土之中。
“生死至誠,盡言于此。對著信紙嗚咽,感情無法表達。千萬保重,千萬保重,玉環一枚,是我小時玩的東西,寄給您佩帶在腰上。玉,堅韌不變,環,周而復始永不斷絕。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我的心志像環一樣永不改變。
“附寄亂絲一縷,斑竹茶碾一個。愁思縈繞,如絲如縷,淚痕灑竹,永不消逝。心靠得近,身子卻遠,相見無期,幽恨凝聚!
“春風吹著常易得病,望你努力加餐為好。好自為之,勿以我念……”
對于元稹的始亂終棄,鶯鶯的心中只有思慕而無怨恨。
元稹為自己的辯解卻是:鶯鶯太美了,不是一般人可以配得上的,德不足如我元稹者,豈可據而占有之耶?
元稹的才華橫溢與鶯鶯的多情美色堪稱雙絕,《會真記》亦即《鶯鶯傳》 ,狀述了他們的動人情愛,即張生與崔鶯鶯的傳奇故事,后世被演繹為《西廂記》者也。
元稹參加朝廷舉行的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制試,在錄取的十八人中名列第一,官拜右拾遺之后,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
韋夏卿,這位官至節度使、京兆尹、工部尚書、太子少保的高官,將年方十九的小女兒韋叢許配給元稹為妻。
京兆尹是京城長安的最高長官,太子少保則是太子的老師,權力可謂煊赫。
韋叢青春美麗且聰明賢惠,元稹對她十分受用。
婚后,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溫馨與甜蜜,元稹曾深情地寫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剛入官道,家境并不富裕,韋叢甘心情愿地跟他,過著精神富有、物質清貧的生活,總是面帶微笑,操持著家中的一切,毫無怨言。
時光流轉不息,元稹持續升遷。
唐憲宗李純元和四年,已是監察御史的元稹奉使巡按四川。在梓州,邂逅了名揚巴蜀的名妓薛濤。
薛濤容姿既麗,才調尤佳,辨慧工詩,兼善書法,作有《錦江詩》五卷,五百余首,遐邇知名。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元稹在一場宴會上與薛濤相遇。
薛濤身著一襲淡藍色的長裙,宛如一朵盛開的青蓮,優雅地坐在那里,眼神明亮而靈動,仿佛藏著無數的故事。
元稹被薛濤的氣質深深吸引,兩人開始了浪漫有加的情詩唱和。
薛濤予元稹:“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更忙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元稹予薛濤:“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
他們一起漫步在四川的山水之間,談詩論道,互訴衷腸。
半年后,元稹公務完畢,不得不離開四川。分別之日,天空飄著細雨,好像也在為他們的離別而哀傷。
兩人揮淚而別。薛濤望著元稹離去的方向,久久不愿轉身。
回到長安后,元稹猶對薛濤念念不忘,頻頻有詩往來。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韋叢本就纖弱,加之父親在朝的信息便利,很快便察知了動靜。各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最終,不幸因病去世。
韋叢的去世,令元稹極為難過,他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獨自坐在房間里,元稹望著韋叢曾經用過的物品,淚水不停地流淌。
嬌生慣養的韋叢嫁過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因為苦、因為累,韋叢一輩子都過得很不開心,如今自己官大了,有錢了,她卻離開了人世。
元稹悲痛地寫道:“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韋叢安息于咸陽縣奉賢鄉洪瀆塬元氏墓地。歸葬之時,元稹又撰寫《悼亡妻韋氏文》 ,情真意摯,動人心弦。
元稹為韋叢的早逝而痛惜,也為自己眼睜睜地看著韋叢逝去卻束手無策而悲哀,并且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壽的有限,在詩中感慨:“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在韋叢去后的日子里,元稹常常獨自徘徊在韋叢的墓前,回憶著他們曾經的點點滴滴,咀嚼著心中無窮無盡的思念與悔恨。
白居易傳
任見 著
本書簡介
白居易是一位現實主義詩人,在其“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創作思想指導下,有《原上草》、《賣炭翁》、《上陽人》、《長恨歌》、《琵琶行》等千古名篇。
研究白居易的文字歷代不絕,然而真正從生活經歷的角度為他立傳的,迄今基本沒有。任見先生的《白居易傳》 ,是以唐代歷史為背景,以白居易的政治活動、文學創作為重點,以他的人生際遇、情感歷程為主線,以大氣魄、大制作為標的要求,創作出來的重量級作品。
任見《白居易傳》文筆洗練,辭藻華貴,構思布局藝技獨運,故事情節磅礴跌宕,文言與白話結合無隙,簡約與飽滿至于極致,既與白居易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與中唐洛陽豐富多彩的詩文藝術氣象相和諧,又將中國文字的魅力發揮到了新穎動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讀,不忍釋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容基本上恢復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容基本上恢復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
任見《白居易傳》
目錄
第一章 何計消化心頭哀愁?
第二章 原來處處都有芳草照眼
第三章 馬嵬愛情非大手筆不可觸動
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
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場
第六章 色藝俱佳的琵琶女
第七章 美色曾難遮掩而今何在
第八章 風流太守愛魂銷
第九章 脂粉簇擁閱盡人間聲色
第十章 樊素小蠻領盡萬端風騷
第十一章 洛水兩岸的爛漫春光
第十二章 七十三翁的功德事
第十三章 白氏履道坊宅園考記
第十四章 紅腰翠黛白居易
第十五章 傳主年譜 · 對應年表
本書章節索引
著者任見簡介
后山學派燕山小隊(原京北燕山書屋)編輯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名家漫說”,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國家出版基金優秀項目《絲路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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